钟敏这几天在和发哥商量,请个懂装修的行家师傅来帮忙看看现在的进度,目前地面刚刚做好,墙面做了个开头,屋里满是砂浆水泥的味道。
接到文升的信息,她正倚在旧门板上考虑墙面的涂料,各种油漆品牌让人眼花缭乱。
钟敏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又抬头来扫了一眼铺子的现状,一个人,仰着脸露出自信的笑容来。经月不见,她已经行动了,没有瞻前顾后、左摇右摆,她不仅跨出了这一步,还走的很快。
她忽然急着想让他来,来看看这间店铺的变化,好让他知道,她是个有勇气承担变化的人。
她朝外,望了望无尽天空。
文升还是老时间,等九点钟,母亲回房睡了,起身开门,他想这个时间,她家里老人和孩子也差不多该休息,可以有一点忙里偷闲的时间。他开门的动静叫母亲听见,她穿着拖鞋走出来,歪着身子问他:“要回去了?”
他摇摇头,“没有,出去见个朋友。”
“哦。”母亲似乎放下心来,嘱咐:“不要太晚了。”
“好。”他嘴上答应,心里想的相反,要晚一点,有很多话要说,也很想听听她说的话。
这个片区的夜景独特,一侧是豪宅社区,高楼灯光耸入云霄,金碧辉煌恨不得把家安在天宫对面;另一侧是体量太大,迟迟没有改造的旧城区,低矮的砖混结构老楼,全是当年国有工厂家属院的景象,一秒穿越到八十年代的错觉。
文升从光怪陆离的现代化城市光影里,带着一身萧瑟,隐进老芒果树枝杈掩映的老街区。
他习惯地,从“阿珍缝纫”的后院绕进去,不过这回,后院变了样,他站在那排矮树丛边愣了愣,第一次来没看清的那一小片菜地不见了,堆着装修材料,木板、砖块和水泥袋,并几只油漆桶,窄窄的斑驳的一条水泥小道,滴着一溜的白浆点子,一路滴进门槛里,他顺着走近,后门大开,映出一道钟敏俯身挪小凳子的身影。
他站在门口,她没听见动静,在揭开两只小碗上的保鲜膜。他站着没动,认真看了几秒,心里是一片看到老朋友有了新变化的安然和欣慰。
“笃笃笃”他作势敲了敲门框,钟敏转身来,笑了,又马上换回一点腼腆的表情,“今天没法泡茶了,墙面正要开槽,断电了。”她后撤了一步,让他坐,还是从前的小椅子,不过从前拿来当茶桌的方凳被刮大白的师傅征用,钟敏找了个更矮的小凳子摆着,放两碗阿嫲傍晚做的四果汤。
文升边走进来边抬眼环顾一圈这屋子的变化,知道她的改造计划推进得不错,点头笑了笑,“装修开始了!”
“嗯,我自己在统筹,问了公司的刘经理,目前是进度最快的。”她不无骄傲地说,眼中闪着光点,接着还想说,后面的装修安排已经请人在看了,应该大半个月就能完工;随着他矮身坐下,先看到他手臂上别着的黑纱布,一个小小的“孝”字。
她微微张开的嘴,又合上了。
他注意到她目光的方向,抬头迎着她调回来的视线,看她跟着坐下来,止住了嘴边马上要说的话。他点点头,微微结起的眉心:“我父亲,前两天走的!”
她跟着沉默下来,只伸手把小凳子上的四果汤向他面前推了推,“节哀。”她说,原来他这些日子一直说在忙着,是忙着医院和父亲的后事,是大事,人生大事。
他无声点头,盯着那碗冰凌净透的水果碗,忽然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父亲住院,到抢救,到去世,他看起来并不痛苦,而我,好想一直在处理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也不太难过;不只是我不难过,我觉得我母亲也不难过……”
他边说,边疑惑地抬头来望着她的脸,仿佛向她问答案。
恰好,她知道这答案,温柔怜悯又平静的语气:“一个人病了这么久,终于能走了,不该难过;另一个人照顾了病人这么久,终于要结束了,也不该难过。”她目色平稳,把他们心里想的却不敢说出口的话,统统说了出来。
“我从没嫌弃过我父亲。”他还是疑惑。甚至在最后一刻,他还是希望他活着,哪怕活得像个符号,像个图腾,都可以,仿佛父亲是他生命拼图里的重要一块,缺不得。
“顺其自然,不能强求。我婆婆信佛,她说,先走是福,这边有亲人相送,那边有亲人相接。”她开解他的意思。他说不难过,她却觉得他情绪非常低落,似乎不只是难过。他还发生了什么?她在心里发问。
“我父亲临终前,跟我说,他走了,不再拖累我了。”文升越说越痛苦的神色,凝结了许多悲痛以外的东西,“他也许觉得,我为了他,选了一条不该走的路……”
他还是惯性,边说边问她的语气。
这个问题,她回答不了,只好同他对视着。其实殊途同归,不论哪条路,都是对的路;不论绕了多远的路,都是必经之路,不该执着。
她觉出他问的话里,有别的意思,本来可以不问,但不想袖手,情愿做个多嘴的人。“你还处理了什么事?”
听到她这么问出口,他顷刻就在心里止不住地颤抖,从心里抖到心外来,抖得连手指都在颤,委屈和愤怒,羞辱、不甘和憎恨迫得他,把扶在碗边的手收了回来,搁在自己膝头上。洪云那些轶事,梗在他喉头,梗得血肉模糊。
钟敏看他垂下眼眸,看他骨节分明的右手缩回到膝头,又不自知地越攥越紧。
“我有个朋友,”他隔了一会儿,勉力抬了抬头,这样开始,“他和他老婆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那时感觉很好,他家境差,在恋爱这条路上开蒙的晚,却异常顺利,很快就结婚,当年就生了个女儿。当然,岳父家的情况很好,解决了他很多现实问题。他很爱他女儿,从小陪着她长大,不放心保姆照顾,周末加班时会把她带到办公室去,从两三岁起,假期旅行总是背着她一起,虽然她妈妈经常反对,但孩子就是这样慢慢长大,性格、脾气都和他很像,他们父女在家里露台上聊天,可以坐一下午。”他说到这儿,停了停,似乎在蓄积勇气,终于,他直视着钟敏的眼神,说:“他其实后来没多久就知道了,这个女儿不是他亲生的。”
她明显眼神震动了一下。
他接着描述:“他甚至知道,这个孩子是他老婆和谁生的,在一次岳父家清明祭祖的家宴上,见过这个人,是她们家的邻居,她们俩人是发小。那时女儿只有三、四岁,他的事业才刚刚起步,生活刚刚有好转,他选择了沉默,好在那时他和他老婆的关系还很好,他想,好好维护家庭,真心对待家人,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谁没有一点过去呢,专注眼前才是真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这么说,眼底忽然发热,慌忙低头去喝那碗四果汤,掩饰片刻,接着道:“其实他这人,不肯承认罢了,心底里就是贪图岳父家的财势,舍不得放手,过怕了被贫穷钳制的日子,不敢从头开始,所以……”
他这时忽然无比坦诚和勇敢,剖开了灵魂呈给人看的感觉,不!不是呈给人看,是呈给她看。或许只有呈给她看,他才勇敢。
“他在这些事上是个懦夫,胆小怕事、贪财畏缩……”他评价。
她伸手按在他右手手背上,打断他,不让他说下去,用力握了握,想给他一些力量,掌心觉出他手指的一团凉意。当真不必这样评价从前的自己,彼时彼刻,今日回头,总有许多可以指摘的地方,事后诸葛罢了,不该义正严词,趾高气扬。
“人只是表面看起来有选择,其实别无选择。”她说,后半句,还想劝他朝前看,但没说出口,隐约觉出,以他的叙事逻辑,此时此刻应该是遇到当年同样的情况,或者更糟……
她这话,简短贵重,像是随口一说,也像是为他定制。人心有时贪得无厌,千金万金填不满;有时又淡泊寡欲,只一句话就热泪盈眶。在她的手抽走前,他反手回握她手指,温暖有力。
文升低头点了一支烟,这屋子前后门都开着,穿堂风从后门吹进来,把青灰的烟圈一段段吹走。
门外有人走过的脚步声,钟敏没在意,她全神在听文升说的那个朋友。
他这时释然了一些,这样难以启齿的事,一旦从心底里掏出来,幸运的有人理解,就仿佛被听的人承担了一半去。他带着点自我调侃的意味:“所以他现在又到了别无选择的时候,这种事儿可能是躲不过的,越想当做看不见,越被推到面前来,不想看也得看,不想解决也得解决。你看,这也许是他老婆有外遇的一次,也可能是很多次里的一次。”
她对这样婚姻里被背叛,另一半出轨的事缺乏实战经验,有限的知识储备,都是道听途说来的,缺乏现身说法的说服力。穿堂风停了,入秋的闷热劲儿马上反扑上来,钟敏低头搅了搅面前的汤碗,冰块化了,亮晶晶漂浮在鲜艳的西瓜块儿旁边,叮当作响。
文升没有真的想向谁索要解法的意思,他是多少难事都自己吞得下的人,没人求救,独自长大的人,家里家外都没人帮得上他。终于说完了,他心肺间悄然开出了一条新路,顺畅了许多,抬头望了望后门外框出一下片夜空,乌蒙蒙泛着青黑。
他们这么相对坐着不说话,彼此沉默着。
文升把最后一口烟,用力吸尽,说了句满是情绪的傻话:“他们这样,和动物有什么分别?!”
她听着他气急了之后的困惑发问,简直要毫无同情心地笑了,忍不住提了提嘴角,“我们人就是动物,你忘了!”她抬头来提醒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