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升从钟敏家的铺子出来，回母亲家的路上，赶上路灯坏了一段，有一程走在暗夜里，不过他一抬头，看见一轮将盈的月亮挂在不远处的天边。他走，它也走。
他到家开门的动作很轻，其实是训练有素，酒局晚归的话，不能吵醒洪云，此时，不想吵醒母亲。
但其实母亲在卧室里听到他进来的动静了，她在枕上扭头扫了一眼床头柜上座钟，快要12点。
第二天一早，文升母亲还是到点起床，像从前一样去菜场买菜买早点，回来时带了一份黄则和的花生汤和对面老街口卖了二十几年的满煎糕。她手里提着一路走，直到走回自家厨房，才想起来，花生汤是老头子喜欢的，这样甜口的汤水，儿子未必爱吃。老头子已经走了，怎么还买这个？真是老糊涂了……
母亲自责着，赶紧开冰箱，拿了两只鸭腿出来解冻腌制，着急忙慌地打算另熬一锅鸭肉粥出来，好在时间来得及，最近儿子连轴转的辛苦，起得晚。
她关着厨房的玻璃门，背身在里面忙碌，没听到外面餐厅的动静，不知什么时候，文升已经坐在餐桌边，背后宽大窗户洒进来的日光罩在他身上。
“哟，你怎么快吃完了！”母亲端着熬好的粥拉开门时，惊讶说，“我还当你不爱吃甜的，汤也是甜的，糕也是甜的。”
文升连日来终于睡好了一晚，眼睛熠熠生光，“挺好的，我都吃好了，看你在里面不知道又忙着做什么。”
“喏，怕你吃不惯，特地煮了鸭肉粥，你都吃好了，我倒是白做了。”母亲坐下来解了围裙搭在椅背上。
“那我盛一碗，鸭肉粥我最爱吃的。”文升捧场地伸手过去，母亲赶紧起身帮他盛，大大地装一碗，“当心烫，还没来得及晾凉。”
“没事儿，空调风吹着，一会儿就凉了。”
母亲坐在旁边，看他当真又吃了一碗粥，她想，真好，这孩子胃口好起来了。
文升吃了早饭回房去开电脑，他有了精力还是想放在工作上，他真是个劳碌命，看报表和邮箱，处理线上事务。邮箱里有封市商务局发来的产业论坛邀请函，请他代表明优食品出席，并参加其中的圆桌讨论环节。他沉吟着转发给了手下的经理小蔡，让他代为参加。
他戴孝，不便也不想出面，这样的情况过个十天半个月的不回公司，没人敢催他。况且洪大少刚生了小儿子，新继承人闪亮登场，他识趣，不回去扫兴！当然，也因为洪云的缘故，他对这个姓氏又爱又恨。可想想，这间公司，也姓洪。
不过傍晚时分，他正在厨房帮母亲剥豆子，接到小蔡的电话，告诉他，因为他不亲自参加，主办方打算取消明优的圆桌和采访环节，请他再考虑考虑。
“这场活动的规格很高，请了好几家业内权威媒体，对公司的声誉和市场影响力能有很大帮助。老大，你要不要再想想！”小蔡在最后高瞻远瞩地说。
文升一手捏着一只豆荚，一手举着手机，马上反应过来，公司的对外形象是他手里的重要筹码，他得去！“好，你再去沟通一下，我来参加。”
人何时都不能丧失斗志，哪怕是在孝期。
连着两天，他都按时开车去接女儿放学，他想以后这样的机会可能就不多了，带她去双子塔楼上吃完饭，顺便看日落。嘉怡在一片金灿灿的夕光里，内心挣扎了半天，终于还是小声问他：“我妈打电话给我，说她明天回来。”她说完，眼神紧张地盯着爸爸的脸。
文升周身染着融融的光晕，只点了点头，“哦。”
“阿公去世，我妈没赶回来，你很生气吧？”嘉怡试探着问出了心里话。
文升转头来，看了看女儿的脸，又看回落地窗外的日落去，点头如实说：“嗯，非常生气，也非常失望。”隔了一会儿，又补充：“生死是大事，你妈无论如何，不该在这时候不接电话，哪怕是真的赶不回来。”
他极尽克制地解释，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争吵、对峙、变故、分崩离析，做一点点杯水车薪的铺垫。
嘉怡眼眸清澈，映着一小颗渐沉的落日，她不可能明白爸妈之间的关系里错综复杂的矛盾和错位，但非常理解爸爸说的这段话，人间生死，是最大的事，特别是家人之间。她跟着，点了点头，其实还有想问的问题，但看到爸爸选择了沉默，她也沉默下来。
他们父女俩坐在51层的窗边，看万丈光芒的红日敛尽锋芒，落到山海背后，光影渐挪渐远，缓缓淡薄，最后淡到模糊，终于看不见。
文升送嘉怡回别墅，然后再开车回母亲家，同时，带走了一行李箱的衣服，不过他特地留心，防着嘉怡看见。
他这么悄悄地从地下车库开车离开，自己也觉得矛盾重重，车子沿着小路开出去，他看到后视镜里，渐渐退远的亮着灯的房子。
抛开快要二十年的感情不说，只从利益出发，这时候翻脸是最不合时宜的，公司马上要上市，分到股权享有膨胀的财富，是他倾注了这么多年精力的最大回报，追求收益最大值，是天下所有聪明人的首要选择。既然人心留不住，就该留下财产，毕竟小不忍则乱大谋，横竖他也忍了这么多年。可是父亲就在这个节点上走，也许是在提醒他，有些事情不能强求，强求也求不来好结果，抓的越紧，失去的越快。
他想在心里认真分析一遍，好坏得失，轻重缓急，用SWOT分析法、PEST分析法、矩阵法、模型法，还有什么别的高深莫测、算无遗策、包治百病的分析法……
他车子停在后绿灯的路口，一不小心等过了一轮绿灯，好在老城区的路口这会儿没有车排在后面，不然难保不被后车的人下车来的打一顿。
他赶紧打消了“分析法”，专注在眼前的方向盘上。奇怪，不知是不是因为上次 提前拐了弯的缘故，他没多想就打了转向灯。何时起，他回元洲国际换了一条路。
钟敏家店铺前的小路亮着一半路灯，老街的商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打烊的早，只剩零星的几家没关门，越发显得裁缝铺子敞着门，开着通亮的灯，突兀。
文升放慢了车速，远远看见有个熟悉的人影，正往人字梯上爬，手里拿着滚刷，刷屋顶……他下车时边走边想：白天晚上打两份工，精力倒是挺旺盛！
钟敏拿阿嫲新做的枕巾包着头，自己动手刷墙面，她算过了，不只省人工，还能加快进程，夜里刷，白天晾，要是请工人，没人愿意加夜班，只有她这个工人愿意。夜里一个人刷墙，偏静，所以戴着耳机听产业新闻。
文升走进来，她没看见，也没听见。
文升走到她梯子旁，抬头看着她，她还是没看见，甚至因为耳机里一段内容播完，放了一首老歌，她跟着哼了起来。
他仰着脸，看笑了，抬手朝她挥了挥，吸引她注意：“哎，粉刷匠！”他喊。
钟敏被他一挥手，吓了一跳，是谁闯进来！她倾身想看清，跟着失了平衡……
文升本能伸手去扶住人字梯，一手伸开预备接着她，这摔下来，不断腿也得破相。
结果她临时机变，拿滚刷的手直接撑着房顶，牢牢定住了！
还挺矫健！他在心里评价，看着她虚惊一场，从梯子上爬下来；听见她一边爬，一边嘟囔：“哇，弄了一手……”顺便摘了耳机，还是跟活人说话有意思。
“能、能洗得掉。”他在旁盯着，低声回应。
被她翻了个白眼，草草洗了手，回头来声明：“没预备吃的招待你，今晚我忙着呢！”
马上也被他回了个白眼：“我又不是来要饭的！”
钟敏被呛了一句，脑子转了一整圈，人尽其用、物尽其才，来都来了，“哎，你帮我刷墙吧！”她心里明镜，知道他被烦恼淹没了，出来透透气。
他其实已经在看桶边另一把滚刷了，只是嘴硬：“想雇我，可是很贵的！”
“多贵？”
“起码，十壶茶！”他断然的语气。
“成交，那面南墙归你！”她爽快地分派任务，说完利落地爬回梯子上，夜晚时间苦短，不搞快点不行。
文升看她又爬上高处，有点儿眼晕，“我来上面的吧，你下来！”他想，他是男的！
“捡便宜可不行！我都刷一半了，怎么归你！”她身手熟练，特地跟装修师傅学好的，这些人生小事，不用旁人体恤。
她嘴硬，同他一样。
文升作罢，只看了两眼，就开始动手。钟敏不放心，停下手来盯着他刷，忍不住多嘴：“那我丑话说在前面，刷墙可不是你们健身房撸铁，刷坏了你得赔，我工程进度，时间就是金钱。”
他听了，手上没停，心里哼哼着，赔什么？赔个人给你要不要，待转头来开口，换了句式：“你这丑话，可真丑！”
“那是，我是个实诚人！”
“……”把他说闭嘴了。
铺子不大，前后开着门窗，比往常凉快，时不时有风吹过，混着他们刷墙的窸窣声。
钟敏居高临下，余光里，看着他后背，他弯腰时的侧脸，他刷了一会儿转身来看她进度……她想他那天说的没错，烦恼面前人人平等。
“刷墙很好的，可以治疗颈椎病！”她忽然开口聊天儿。
“你真想得开！”他干活的专注力很高，一股要赶上她的心气儿。
“是啊，是得想得开啊。不然干什么都小心眼儿就没意思了！”她若有似无地说。
他刷了两道，转头来问：“没什么意思？”
她低头看他，“没患得患失的意思；没咽不下、吐不出的意思！”
他听完，缓缓转回去，沉默着继续刷墙，“哗哗”，一道接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