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升牵线，约了钟敏和朋友吃饭，谈好贷款的事宜。饭后从酒店出来，外面下雨，文升开车送她到明福苑门口，下了车进小区还有一段路，他转头找车里的雨伞，侧着身，“你等我一下，我车上有伞的。”
钟敏本来等他，看他手边没找到，翻箱倒柜起来，“不用找了，没下多大雨，我跑着就回去了。”
“急什么，我有伞！”他坚持。
只好等他，看他解了安全带，探身往后坐去找。“你再找下去，外面雨就停了。”她说着风凉话，“晴天的雨伞、冬天的蒲扇，都是最容易找不到的东西，指不定忘在哪儿，别找了。”
“你词儿怎么那么多！我好心给你找伞，你在一边评价我记性不好！”他扭头来说，毫不委婉地瞪她一眼。
这一眼瞪的，钟敏拉开车门，“黄总别忙活了，外面不下了，我走着回去，都不用跑，周三见！”她说着，抬头看看天，云层正在渐渐散开，天光半含半露。
文升无奈瞧着她关上车门，边走边背身摇了摇手，和他道别，他不肯吃亏，放下车窗回她一句：“钟记者真不是一般人，风雨无阻！”
钟敏停住脚，转头来，顺着他的话头扬言：“下刀子我都不怕，别说下雨！”
“哼！”好大的口气，他一脚油门，把车子弹射出去，引擎声骤响，以示不满！
车子开过路口前，他余光始终凝在后视镜上，那里面有一个渐行渐远的，小小的，她的背影。
她说周三见！没错，他绕过路口时，在心里满意地想。
不过这周三他没能来。
周二下午，文升接到母亲电话，家里父亲的情况很不好，有两顿没有吃饭。他急匆匆赶到后，很快叫了救护车，送到医院检查住院，父亲这么多年病着，有很多不同程度的并发症，牵一发而动全身，检查起来没完没了。他一口气忙到第二天晚上，九点多钟才坐下来吃饭，刚拿起筷子，接到嘉怡的视频电话，“爸爸，你在公司加班么？”电话里女儿扎着马尾辫，笑逐颜开。
“爸爸在医院。”他一脸疲惫，“没告诉你，昨天阿公有一些指标不大好，住院了。”
嘉怡马上收起了笑脸，“哦，那我要赶回去么？你说，阿公严重么？”这是她到新加坡的第七天，她们原定的十天研学之旅，还差几天结束。
文升摇摇头：“暂时不用，阿公还在检查，情况还算稳定，你不用中断。”
嘉怡粉白的笑脸，眉眼细长，眼角微微上挑着，迟疑了片刻，低声问：“是妈妈这么说的吧，妈妈又不让你告诉我……”
文升勉强笑了笑，“你安心研学，先不要想这些，如果阿公的病情有变化，我马上给你订票，你飞回来。”
“好，我随时可以回来的，爸爸，你好好照顾阿公和阿嫲。”嘉怡甜美的声音，和洪家祖传的哑嗓音不太一样。
文升挂了电话，盯着面前的汤碗，迟怔了一会儿。“喂，钟敏，”他低沉地声音：“我今晚不能过去，家里有点事。这两天我找个时间，把确定好的加盟方案发给你，你认真看一看，接下来就要分配精力在店铺上了。”
“哦，好，我知道。”钟敏站在卧室窗边，正通风，看到对面那扇窗户也亮着灯，窗帘上映出个曼妙的身影。她同时听出他声音里的疲惫和一点无奈，揣测着，他面前的烦恼是什么？家庭地位？权利纷争……
文升挂了电话，低头吃饭，一个人吃，医院套房的小客厅，空荡荡的没别人。吃到一半，母亲从病房里走出来，坐在他对面。
“我说我自己做一点带过来好了，你非让琴姐送过来，万一那边耽误了洪云吃饭，她又该要说话了！”母亲念叨着。
“她不在，不在家，去香港了！”文升没抬头，夹了一筷子青瓜丝。
“哦，是去忙生意了吧，她美容院也要操心的。”母亲眼袋黑黑的，连着整个眼圈都发乌，点着头说。
文升扒着碗底的米饭，用力咽了一口，“她去香港玩儿，那边有朋友约了她一起买东西。”他抬头来说，洪云不是早两天去的，是昨天出发，在知道公公住院的消息之后。
母亲被他说的，一时想不出话来替儿媳掩饰，“哦，那总是，总是定好了日期不好改了吧，不要紧的，你爸的病，这么多年，咱们自己照顾的过来，不用耽误她。”
文升目光凝在桌面的保温桶上，他放下筷子，“妈！你就抱怨两句，没什么，说吧。爸的情况可大可小，本来一家人，洪云做儿媳的，理应来看看，没指望她受累帮忙，她也不应该这时候出去玩儿。你做婆婆的，埋怨两句，是应该的。”
“什么应该不应该，咱们家这样，多亏了人家……”母亲还是翻来覆去多少年的车轱辘话。
文升忽然气闷，这病房里四面关严了，像个不通风的罐子，他不自知地抬高了声线：“咱们家怎么了！咱们就是个普通人家，也没比别人低一等。好好的一家人，非要过成现在这样！只能围着她一个人转，由着她的性子来，谁家的日子是这样过的！”
“哎呦，你小声儿点儿。”母亲没听出他的气来，赶着起身去关病房的门，“看把你爸吵醒了！我也没说什么，你急什么！”
母亲还是当年小山村里的母亲，从来不懂，他为了什么气闷，为什么皱着眉！
他锁着眉头，沉默下来。
等病房里最后一轮查房结束，他走到露台去抽支烟，天边远远挂着条细细的月牙。他低头嘴边骤亮一簇火光，又马上熄灭，“喂，阿榜！那些信息可以，你找个可靠的人，交代清楚，举报的程序讲明白，这两天就行动，别等了！再等下去，人家卷土从来，我们就被动了。”他深吸了口烟，边打电话，边悠长地吐出烟圈。
电话里，他和阿榜又商量了一些细节，举报老孙手里几家上游原材料供应商食品安全问题，既要一击即中，又要保全自我。他们压低的声音，在露台的一角，伴着城市入夜的声浪，听不清。
钟敏这阵子早出晚归，相当于一个人忙着两份工作。阿嫲带着老花镜，在铺子里忙着钉纽扣。她急匆匆回来，给电动车充电，碰上三姐坐着拉家常，带了半只冬瓜来，“喏，家里菜地长出来的，看看，小猪一样大，我赶紧切一半，给你们家拿来，炖汤好料，不浇化肥的。”三姐把冬瓜袋子放在小方桌旁边，“哗啦哗啦”地扯扯塑料袋，弄出声响来，给钟敏看。
“多谢三姐，又送菜给我们，我们家倒是吃了三姐地里一半的菜了。”钟敏蹲在墙边，整理插座的线，一边回头道谢。
“我菜地里长的，不值钱。”三姐笑着：“哎，小钟，听你妈说，你要改铺子了，做零食店啊！要我说还是再想想，卖零食哪那么好做的，小学和中学虽然离得近，可是大门都是朝着大路的，你这里没人来往啊！”
钟敏最近这样的听的满耳朵都是，她含糊着：“唔，我试试，先开起来再说。”
三姐微不可查地撇撇嘴，这人真是不听劝！“而且，加盟店不好做的，大头都让总部拿走了，店家都是干活多，赚头少！你再想想哦，加盟费要不少吧？多少钱？”三姐这个话题刚才和阿嫲说起过，阿嫲摇头说不知道钱的事儿，三姐不死心，碰上正主再问一遍，非打听出来不可，这么个贫困家庭，怎么就有钱开店了？她不信！
“得不少钱！”钟敏不打算说实话，转身往后院去，岔开话题：“妈，今天浇过地了么？”
“浇过了，我闲得没事儿，日头偏过去我就浇了，省得等会儿又忘了，我这个记性啊……”阿嫲感慨着，实在也是没生意，一天没开张，闲得慌。
“小钟，得要五十万吧！你加盟哪个牌子？”三姐誓要打听出来，绝不半途而废的架势，她料着这里面的故事多，钱的事儿，再牵扯着男人，和这么个实际上的俏寡妇，嗬！一出好戏。
钟敏笑笑，“不止，不过现在开店对资金的要求没那么大了，好在这家公司配套的有金融方案，我找朋友帮忙，联系好了，没有很吃力，可以先开起来。三姐这么关心，是不是有兴趣，我可以介绍给你呀，不过这个片区是不行了，你想开的话可以换个地方。”
三姐前面没听太懂，钟敏说得太快，只听见了后面，赶着摇手：“我可不开，我花店都挣不来几个钱，再折腾别的，弄不来弄不来。还是你们年纪轻的，有想法，朋友也多吼，一联系，就能解决五十万，真是厉害的。”三姐边说边朝阿嫲竖了竖大拇指。
阿嫲耷拉着眼皮，当做没看见。
钟敏心里筹划好的，和阿嫲没说全部的实话，只说了供应链金融贷款的事。她想好，按步骤把开店的前期工作都完成，店铺改造到差不多，再跟阿嫲摊牌，要抵押房子筹钱，支持后续运营；那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然，以婆婆这样老人家的想法，是断然不肯抵押房产的，这是活着唯一的保障，动什么都不能动房子。可要把新店做成，也只能孤注一掷、奋力一搏。留好了后路，就解决不了前路的问题。
钟敏面色平静，忙着自己动手量房，前后两间的大概尺寸，她一一记在笔记本上。
文升因为父亲病重的事，前后忙了一个多月，病危通知收到两回。第一次半夜上了呼吸机，抢救一开始就签了病危单。他立刻交代人，先给嘉怡订回国的机票，然后打电话给还在香港的洪云，第二天把人都召集回来，齐齐站在走廊过道里，结果老父亲缓过来了，转到普通病房。
文升连着几天陪夜，没刮胡子，显出一点阴郁男人的消沉意味。洪云看了看他的脸，在病房的小客厅了坐了一会儿，房间一角摆着两盆绿植，蓬蓬勃勃的张扬着。“我先回去洗个澡，我看你也该回去洗洗了。”她说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文升没答言，倒是母亲抢着回话：“去吧，我在这儿看着就行，你们都回去歇一歇。累了这么多天了，老黄现在没事，大家都松一口气。”
洪云没理婆婆这话头，招招手，叫病房里看阿公的女儿过来，“嘉怡来，咱们回家。”
文升坐着没动，“我不回了，你和嘉怡先回去吧，等会儿叫琴姐送饭过来。”
洪云站在地心，侧身瞅了文升一眼，视线调回来时掠过站在对面的婆婆身上，没答言，拉着女儿要走。
文升抬头补充：“交代琴姐炖一盅乌鱼汤带来。”
洪云满脸泛油光，化了妆的脸，这时融了一多半，显出恣意的真面目来，“我没空交代这些事儿，你自己打电话给琴姐说。嘉怡来，我们去桂桂阿姨家的酒楼蹭顿饭去。”
嘉怡本是垂手站着，这时拉了拉妈妈的手臂。
“拉什么？”洪云嗓门亮起来，一扭身，甩开了。
文升母亲马上开口和息，怕他们吵架，也怕他们凶孩子，她做奶奶的，非常喜欢嘉怡这个孙女，可惜孙女功课太忙，总是不常来，难得见上一面。“没事儿没事儿，让阿升自己打电话，这点儿小事儿。嘉怡快，跟着妈妈去吃饭吧，别饿坏了。”
嘉怡抬眸分别看了看沉着脸的爸爸，和满脸堆笑的奶奶。“阿嫲，那我等明天再来。”她拉着妈妈往病房外走去。
文升听到走廊里洪云的粗嗓音，“等你阿公出院回家里再去看，医院有什么好来的。”
嘉怡说：“爸爸也在这儿，我来看看阿公，逗他开心，他好得更快！”
“没必要，你好好计划一下，还剩十几天假期，要不要去趟英国，多出去走走总是没错的。”
“不去了，万一阿公又有什么……”
“你有点出息好不好，怎么养你出来，和我一点儿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