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同意什么,等你会喝酒了再同意!”阿嫲转头给了雅雯一眼,自己扶着筷子,没动。停了两秒,才问钟敏:“你怎么想起开零食店的?这间铺子背街,做什么生意都没人,现在来往的也都是熟客。”阿嫲边说,边夹菜,一根凉拌秋葵夹到碗里,扯起一道长长的粘丝儿。
网红品牌、独角兽企业这种概念,就不用向老人家传达了,理解不了,所以钟敏转而说:“我有个师兄,是这家公司的高管,给了这个机会,让我们做样板店铺,很多优惠和让利在里面;他们公司本来也是省里评出来的,我们报社给过专访,很可靠。”她说着,把当时那期报纸拿出来推到婆婆面前。
雅雯凑过去看,咋咋呼呼:“这家,我知道,我同学买过这个牌子的香蕉面包,超好吃的。”
阿嫲低头扫了一眼标题,焦点落在文升的照片上,她耷拉着嘴角,没言语。
“成本和利润我算过了,会比现在好很多。妈,开这样的零食店,背后的供货,营销都有公司总部支持,你也不用那么累,看看店收收钱就行。”
“开店哪有那么容易,就收收钱!”阿嫲抬手,一口喝尽一杯,“你这个师兄,哪来的,可不可靠,现在街面上到处是骗子,骗钱的骗人的,哼!再说,开店的钱呢,我们哪有钱?人手呢?开过店么?谁会做,你会做还是我会做?赔了呢?你赔得起么?我们一家子人睁开眼就要吃要喝,老的小的……”
阿嫲说得,声高起来,像那天两人对脸吵架的气势。
钟敏把文升做好的计划书拿出来,放在桌面,“妈,你说的没错,咱们一家人要生活,过下去,守着这点工资,只会越过越紧!不想法子改变,只会越走越难;要改,肯定有很多困难,遇见一个就解决一个,你这些顾虑我都想过了,一样一样慢慢来,能解决的都写在这里;不能解决的部分,眼前有几项,妈,你同意了,咱们一起想办法,总能有出路。”
阿嫲端着脸,眼眸朝那叠文件纸瞄了瞄,没拉过来看,她低头吃菜,嘴里“哗啦哗啦”的声音。
“妈,这个事情我反复考虑了,是咱们眼前能抓住的最好机会。万事开头难,特别是能挣钱的事。”钟敏一手扶着酒杯,“但像这样的机会,如果抓不住,以后再想有就难了。”
阿嫲吃着、喝着,没表态。挣钱的机会谁不想要,天下能有这么好的事儿!这是谁的机会?她在心里质疑着。 “这间门面可不是咱们自己的,要改,还得和老夏说。”她想,放一放,不是立刻就办的事儿。
结果钟敏接口道:“那周六咱们去找夏叔一趟,妈,你和夏叔这么多年的交情,咱们跟他打声招呼,说明情况,这家里的难处,夏叔知道。”
阿嫲停了筷子,脑子里嗡嗡转着,这是铁了心要开店,“周六我约好了医生,做艾灸呢……”
“那周天!”钟敏说。
阿嫲这晚睡得早,躺在阳台的小床上,听见钟敏在餐桌边敲键盘的“嗒嗒”声。她心里有个声音同自己说话:行了,小敏要开店就让她开吧,她说的没错,开店、挣钱,有了钱日子才能过下去,这家里没钱的苦,还没吃够么!小敏可以了,她没一走了之,还想怎么样呢?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管他是师兄还是师弟,管他们在后院干什么呢。人得往好处看,才能往好处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不知道几点,传来钟敏合上电脑关灯回房的声音。
阿嫲翻了个身,对着这一屋子空洞洞的虚黑,长长叹了口气。守着个躺着不能动的人,这日子……
周天一早,钟敏张罗着,“妈,我去发哥那儿挑点儿水果,再买个西瓜,你换件衣服咱们就走。”
阿嫲慢吞吞从卫生间走出来,只拢了拢头发,还是家常衣裳:“提着西瓜,你不嫌累啊!”
“我提,我不怕累。”钟敏笑脸端着,欣欣向荣的模样。
“你不累,我看着累。”阿嫲转头瞧了瞧墙上的挂钟,“别去了,我给老夏打了电话,叫他下午来喝茶。一会儿你给我帮忙,做点炸枣和地瓜饼当点心。”
钟敏本是低头换鞋,抬头扬起脸来觉得眼前一亮,“真的!那太好了。”
“真的假的……”阿嫲拉着脸,趿着拖鞋一路叨叨,往厨房去,“有什么真的假的,真假都那样。”
对钟敏来说,是真的就行。
周末午后,是闷在蒸笼里的世界,大杨树上一阵阵知了声,每一只都在叫热。穿着件花衬衫的夏叔姗姗来迟,站在铺子门口,穿堂风吹的他像只花蝴蝶,老年男蝴蝶。“阿珍啊,怎么想起叫我来喝茶哦!”他脚上一双蓝拖鞋,好几年前的,鞋面上发黑的颜色嵌在花纹里。
“叫你来吃炸枣,刚出锅的,快坐,都是你爱吃的。”阿嫲热情地搬了个凳子来,摆上炸物,一边烧水泡茶。
老夏依言坐下来,从前常坐的位置,靠着门。钟敏忙着递筷子给他,他摆摆手,“不用,要手拿着才好吃。”他边吃边点头,伸手端了茶盅来喝,细细喝一口,抬头朝着阿嫲:“好茶!”
阿嫲一脸泰然,坐在自己的高凳上,一览众山小的眼神,“是好茶!可不是我们家常喝的,这是小敏朋友拿来的,别处喝不到。”
钟敏在旁等着说开零食店的事儿,忽然听到这话,抬头看婆婆。
阿嫲没间隔,连珠炮似的:“哎,只喝出好茶了,我这炸枣不好么?地瓜饼呢?你吃的倒挺快,下去半盘子了都!”
“哎呦,你的手艺,我几年没吃到了,能不好么!”老夏又伸手去拿,两片油嘴唇合不上,“阿珍,是不是生意好点儿了?还是有什么好事儿,叫我来又吃又喝。”
钟敏听见夏叔自己起了话头,她不自觉的坐直了身子,把刚刚阿嫲说茶叶的事混过去了。
阿嫲却没说改铺子,要装修的事儿,反而起身,往裁缝桌子去,拉开抽屉了找东西,“你瞧,我前两天翻柜子,找到一样旧东西,想着,我留着没什么用,还是给你吧。”
钟敏和夏叔同时伸长了脖子,盯着阿嫲的手。
阿嫲从抽屉了拿了一本油光封面的相簿出来,翻了几页,递给老夏看。
老夏低头瞄着,赶着两手捧上去,欣赏工艺品似的,“这是......是啊,我就说肯定拍照了。我悄悄去问过书记,她非说没拍到。这不是,这不是有嚒!”
钟敏弓着腰,凑过去看,照片上两个人,在舞台上,女的画了妆,拿着红色的奖状,洋布裙子,正伸手接对面男青年送上来的花;男的瘦削,身上衣服不服帖,空荡荡挂着,侧脸看得出,是老夏年轻的时候。
“这是你妈,当年厂里朗诵比赛拿了奖,我好不容易争取的,上去献花呢!”老夏的粗手指,指着照片介绍,“你看那时候,我找了书记多少回,问有没有照片,那老书记,回回都说没有。”
“就这一张,也是后来技术员给我的,是他自己拍的,不是安排的。书记没的说错,安排的照相师傅去换胶卷了,没拍到。”阿嫲坐着说。
老夏点头,看着照片像是回到回忆里,“.…..我们多年轻啊,那时候厂里活动多,你妈是文艺积极分子,我们多少人都围着她转!”
“什么文艺积极分子,我就是嗓门儿大点儿。”阿嫲抬了抬头,自嘲说,她不爱回忆往事,笑容转瞬即逝,“还是你过得好,当年厂里分配房子,你没分到好的,结果补偿给你这个店面,多实惠;现在儿子又有出息,挣那么多钱,花都花不完,让人羡慕哟!”
“嗐,我有什么让人羡慕的,我一辈子窝窝囊囊!”夏叔长叹一声,掺满了遗憾和不得意。叹完了,自顾自地端杯饮茶,抬头望着对面:“阿珍啊,你是命不好,不然过得比我舒服。命啊,是没办法的,往好处多想想,你看小敏、雅雯,都在你身边,也是好的,你想想,是不是!”
阿嫲俯身去端茶盅,又给老夏倒茶,“是啊,我想得开,想不开早就上吊了!一天天总要过下去,苦就苦一点,熬着吧,命里该有的,不由人。”她说着,朝钟敏看看:“小敏啊,你去发哥店里买一盒麻佬来,给夏叔配茶。”
“哦。”钟敏眼神有话,又觉出阿嫲的用意,言听计从地起身去买吃食儿。
“不用不用啊,吃的这么多呢!”老夏虚抬着手,客气两句。
钟敏知道他们要说话,省得回去打岔,她故意放慢了脚步,等买了麻佬回来,看见夏叔坐着,还在看那本相簿。
阿嫲坐着岿然不动的神态,王母娘娘的错觉:“你拿走吧,再没有第二张了。”
老夏抬头来,“那我可拿走了。”
阿嫲点点头,抬抬手不语。
夏叔吃好喝好,最后提着一盒地瓜饼走。钟敏收拾小茶桌上杯盘,“妈,和夏叔说好了么?”
阿嫲坐在电动缝纫机前面发怔,“说好了,这间铺子,咱们做什么,他都同意。本来这门面什么也没有,他不计较,也答应咱们三年内不涨房租。”
“哦,夏叔真是厚道人,念旧情的人。”钟敏感叹,倒掉茶渣,回头来说,“妈,你从前是文艺积极分子啊!”
阿嫲起身,满脸漠然,“什么文艺积极分子,有什么用,我啊,是吃苦积极分子!”她往后院去给菜地浇水,谁挪了水桶了,她勾着头,找了一圈,在门背面找到。
钟敏走来,笑笑,谁不是呢,她们俩都是,吃苦积极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