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泪流的像暴雨里廊檐上挂下来的雨柱,好在天光已过,公园掩进暗夜里,没人看得出来。这个女人边走边哭,穿过整个马尾松的树林。
哭什么!该高兴啊,明明该高兴,该尖叫呐喊,苦海无边,她就要逃出生天……
一直到她的电动车走街串巷,骑到明福苑附近,迎面的风终于把眼泪吹干了,脸上留下两条发紧的“河道”,她抬手揉了揉。
经过裁缝铺子,隐约看到里面阿嫲没关后半间的灯。她停好车,拐过去关,再出来时,盯着裁缝桌上堆着的衣料,停住了,每件上都拿大头针别了张纸条,写着取货的日期。不是阿嫲的生意忽然好了,是堆了活儿,没干完……
她愣神儿的功夫,后半间的门被穿堂风吹开,门缝里露出一张人脸,框在水池上的窗口里,吓了钟敏一跳,“哟!,三姐,你怎么,站那儿干什么?找我妈?”她想说站那儿吓人呐,没说出口,人家三姐两口子平常没少给帮忙,邻里邻居要客客气气的,“我妈回家去了,有事儿找她,上家去说。”她含笑。
三姐以为后院关了灯,她……和他已经走了,没想到钟敏还在,被她怼脸问着,也吓了一跳,兼着做贼心虚的尴尬,满脸堆笑:“哦,我那个,我说这两天你妈关门早,怎么后面灯还开着,是不是她又忘了,特地过来看一眼!”三姐脑子转得快,随机应变,和她的年龄不相称。
钟敏没多想,点头,道谢:“嗯,我妈到年纪了,经常忘关灯关门,平常多谢你帮看着。”
三姐彻底缓过来,找到新角度:“可不是,你妈忘性大,真就是这半年的事儿。有次大门都没关,还是我看见,赶紧给她带上的,虽说没啥值钱的东西,但丢了什么都是麻烦的,衣裳裤子,都是客人的,没法交代啊。”
“是的是的。”钟敏索性也站在后窗口,“都是邻居们帮忙关照着,我们也没给大家帮上什么忙,总是添麻烦。”
三姐一拧脖子,“哪里话,咱们多少年的街坊邻居了,以后还要住下去呢。行了,你回来了,我就走了。”
钟敏点头,感激的眼神,目送三姐穿过矮树丛,身上圆领衫的后背,汗湿了一小片的样子,消失在夜色里。
做人是门高深的学问,这街面上数三姐最会做人,三姐有大学问。
钟敏的电动车推进楼下架空层的车棚里充电,她独个儿站在那儿愣神儿,不想马上上楼,可也无处可去。
“用力搓,搓热了再贴上去。”阿嫲的声音。
钟敏站在家门口,听见里面的对话。
雅雯说:“搓了,搓不热,我用力搓了,贴上吧,再搓都要搓出灰了。”
“不热,你妈每次都是给我搓热了,热乎乎贴上。”
“我妈有力气,我哪有她那么大力气!”雅雯心似明镜,抬手,“啪”的一声,给阿嫲把膏药贴上来。
“哎呦……哎呦!”阿嫲反手摸着后腰,够不着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絮絮叨叨着什么,听不清。
第二天晚上,钟敏因为同翔高新城的产业活动,去采访,忙到九点多才到家,雅雯坐在餐桌边涂指甲油,也可能是在等她。
“妈,你可算回来了。”雅雯盖上指甲油瓶子,起身:“妈,我给你热汤,今天青瓜瘦肉汤,可好喝了。”
“哦。”她顺带,扫了一眼阳台上,熄了灯,婆婆已经上床睡了。
她拉椅子坐下时,特地抬起来,省得弄出声响。雅雯热好了汤,坐在妈妈身边。她们娘俩难得这么挨着坐在一起,说悄悄话。
是真的悄悄话,钟敏压低了声音,雅雯也跟着小小声。
“我以前的同事给我发了这个,你看看。”她把手机递给女儿,给她看从上海出发的邮轮之旅,欧洲行。
雅雯歪着身子,垂头在屏幕上,嘴里惊叹着:“哇,丹麦,是童话故事里那个;这些教堂真漂亮,像明信片上的;还能看鲸鱼,这么大……这个,妈,这个一次要去这么久啊?”雅雯看到最后,抬头来问。
“很远的,当然需要时间;再说,旅行要久一点才有意思。”她中肯回答。
雅雯又低头去看,没再惊叹什么。
隔了好一会儿,“想去么?”钟敏凑过去,低声问。
雅雯沉默,手指在屏幕上无意识地划着,一点一点,她也低声低气,“阿嫲和爸爸怎么办?”说完转头时侧了侧身,没有完全抬起头。
钟敏想说,不用管他们,只有咱们两人去。她喉头滚了两滚,似乎被什么卡住,良久,只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娘两儿安静着。
雅雯抬头来望着她,用那双和妈妈生的一模一样的大眼睛,“妈,咱们,不能丢下他们吧!”
钟敏听着,仔细分辨着,女儿这句话是疑问句么?
她是陈述句。
她继而垂下眼眸,没再说话……
又到了周三下午,阿嫲照例关了店门,去庙里,提着香烛经过街口的花店,三姐正站在门口摆弄花架子。
“去烧香啊,阿姨!”三姐扭身来,手上擎着一支多头百合,大红色。
阿嫲点着头,一脸疲惫。
三姐没看出来,老太太的脸上皱纹横生,看不出来什么,况且,她还有要紧话要说,虽然是要说,但不能全说。“哟,阿姨,你铺子后院的门啊、灯啊,都关好了么?”三姐演技醇熟,说着朝那边投去一眼,像是有穿透功能:“我可是看见好几回了,夜里十一二点,后院门还开着,灯还亮着呢!”
“是么?!”阿嫲第一时间反思自己,“那是我又忘了关了。”说完寻思片刻,“不会啊,十一二点还开着?哪能啊,我后来都想起来了,让小敏下去关好的。”
“哦,”三姐半藏半露,“有人去关了就好,我顺嘴提一句,我可是看见不止一回。”
阿嫲临走,瞥见一点三姐暧昧不清的表情,她含糊着:“下次你看见,告诉我一声啊!”
“行。”三姐爽快答应。
阿嫲提着个竹篮子,用了快十年,提梁上缠着碎布头。菩萨不讲究好坏,讲究心诚。她自己常常这么说,不知道菩萨是不是这么想。站在街口讲完闲话,她慢吞吞像是在想着什么,渐渐走远了。
这天夜里,天气好,月朗星稀,像那天母校夜游的光景。
钟敏本来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经过茶叶店,想买一盒好茶招待文升,看了一圈价格,终于还是没买。所以这晚,泡的还是超市买来的普通货。她觉得,像她这人一样普通、没出息。
文升来的比往常早一点,他跨进门来,坐在常坐的小椅子里。
“还是平常的茶。”钟敏提前烧好了开水的,分茶给他。
“平常的好。”他说,来听故事的心情,坐下来的瞬间,觉出她情绪低落。
钟敏垂眸在茶盅上,等茶汤注满,才抬头望着他的脸,炯炯的目光,有许多故事要说。
“你电话里说要离婚。”他先开个头。
这个话头,她没接,“上周,我老公因为发烧,住院了几天,我天天在医院里忙着。”她说话的语气像是八十岁的老妪,回顾一生的感觉,“我们俩是大学认识的。那时候我因为家里困难,申请了学校勤工俭学的岗位,分配的工作是每晚打扫数理楼的教室。他在中间一间教室靠窗的位置上自习,总是最后一个走,我不得不等他走了,才能开始打扫卫生。后来他发现我等他,就提前收拾书本起身,我以为他走了,等打扫完出来,看见他在走廊里站着。他走过来,递了个奶油面包给我。”
文升端着茶盅,听她讲下去。
“那以后,他每晚都带吃的来,装在书包里,站在走廊的窗边好像在背单词,其实在等我;再后来,他就放下书包,帮我一起打扫,然后一起回宿舍,周末的时候,带我回他家吃饭,吃他妈妈做的闽南菜。”钟敏边说,边抬手为他添茶,接着讲:“我们等毕业,签好了工作就结婚,公婆对我很好,买的婚房加了我的名字,虽然我们家没出多少钱,他们也没计较。我那时常常想,以后要好好孝顺公婆,把他们当自己父母一样看待。可是阿征这次住院,我和婆婆大吵了一架。”
她停了停,低头给自己添茶。“我们吵架,因为她提起当年的事,我老公当年出事,是因为送我去福州出差,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她觉得是因为我当年没赶上动车,才要求阿征开车送的,导致了他出事;其实不是,我那天一早就起来了,是他让我不要赶去车站,他项目结案,有时间送我。”
她这时抬头,晶亮的圆眼睛,“我知道,这时候再讲这些没用,可我就是想分辨清楚,我想说清楚,是送我没错,可出事故不是我的错。她不听,认定了是我的原因。我生气,我告诉她,我要离婚,马上离婚,我只要离了,就能一走了之,这家里的所有事都跟我无关,对吧!”
钟敏说到这里,还是不自知地手指攥紧,忍不住想得到支持。可其实,她心里已经做好了决定。
文升一手扶着小小的茶盅,点点头,没言声。
“如果我离了婚,我带着女儿单过。我有能力过好我们两人的生活,买她想要的东西,像她的同学一样,穿漂亮衣服,背新书包,有很多色彩鲜艳的小玩意儿;寒暑假我也可可以带她去旅行,出国,看世界,我也可以……”她想说,可以做很多自由自在的事,拥抱更美好的生活。
她停在这儿没说下去,不必再说下去了,唾手可得的鲜花美酒,她没选。
文升安静听故事的脸,钟敏这段话,他听着耳熟,像是哪个女人也这么在他面前描绘过……不是女人,是个年轻的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