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眼泪
且行且止2024-03-12 09:322,900

   钟敏在医院待到第三天,阿征不仅烧退了,各项检查指标出来,都回归到正常水平了。叶医生拿着报告单,也看了很久,没看出什么关窍来。

    

   钟敏问他:“那可以出院么?”出院和护理费很贵,检查费也不便宜。

    

   “要不要再观察一天,平稳的话,明天再出院?”叶医生也拿不准,商量的口气。

    

   钟敏因为睡得不好,脸上泛黄,嘴唇红红的,复古美人的感觉,摇摇头,“不用了,我们回去照顾,有问题,我再打给你。”

    

   医生点头,这种长期照顾瘫痪病人的家庭,他明白难处。

    

   这两天里,阿嫲和雅雯来送饭,坐公交车来,阿嫲有老人卡,雅雯有学生卡,车费便宜。

    

   一天来回两趟,雅雯回回都跟着来,来了,就坐在窗边的凳子上,看着阿嫲给爸爸喂饭、妈妈给爸爸喂药,一会儿护士来抽血,一会儿医生来查房……

    

   阿嫲有时回头来看她,看她坐在半面太阳光里,停了停,张口提醒她:“把窗帘拉上,不怕晒么?”

    

   雅雯就站起来,依言拉上窗帘,然后照旧坐在原位上。

    

   最后一趟中午,临走,雅雯站在钟敏身边,在走廊里悄悄问她:“爸爸真的好了?”

    

   钟敏没深想,点头,“嗯。”

    

   雅雯没动,抬着头一脸希冀地望着她追问:“好了么?”

    

   她才回过味:“爸爸怎么会好呢!他不会好的。”

    

   她这么说,既是告诉女儿,也是告诉自己。

    

   一阵手忙脚乱地出院,回到家里,像是全家去了一趟长途旅行,万事万物刚刚安定,百废待兴的错觉。

    

   钟敏坐在餐桌边,木着脸喘口气。

    

   阿嫲已经围着围裙开始预备完饭,她像个装了发条的玩具人,从来不停下,“做什么吃?雅雯,你想吃什么?吃扁食要不要?”

    

   “哦,”雅雯穿着阿嫲做的一条花布短裤,凑到厨房门口来,犹豫着,“妈,你想吃什么?”她扭脸问坐着的妈妈。

    

   钟敏心里茫然的一片,忽然被问到,含糊着:“都行,吃什么都行。”

    

   “那咱们吃扁食,再煎几张鸡蛋饼,阿嫲,咱们好久没做鸡蛋饼了,我来帮你调面粉。”雅雯说着,跨进厨房去水池边洗手。

    

   “哗啦哗啦”的流水声,钟敏听见她们祖孙两人在里面说话,“阿嫲,我来打鸡蛋,我最爱磕蛋壳。”“别玩儿,蛋壳掉进去,挑不出来。”“不会的,阿嫲多切点儿葱花儿。”雅雯笑嘻嘻的,抓了两大把葱花进去,搅合搅合。

    

   阿嫲在旁垂手看着,没吱声。

    

   等厨房里开始烧油煎鸡蛋饼的时候,钟敏已经打开笔记本电脑,她终于理顺了眼前的轻重缓急,首先得工作,唯有工作挣钱是不用前思后想左顾右盼的,是笃定必须要做的。

    

   一股热烈地葱油香气从厨房的门缝里飘出来,她们家的抽油烟机十年没换过了,已经不起什么作用,完全是个摆设。雅雯呛的“吭吭吭”咳,阿嫲推她出去。

    

   她带着一身油味儿出来,矮身坐在妈妈身边,“妈,你写什么呢?”她呆了一会儿,问。

    

   “一篇活动报道。”

    

   “你什么时候去的?”雅雯惊讶,妈妈明明一直在医院陪床。

    

   “没去。”钟敏摇摇头,视线盯在电脑屏幕上,敲字儿的手没停。

    

   “没去也能写报道?”

    

   “嗯。”钟敏点点头,解释:“主办方有通稿发出来,在通稿的基础上加工一下就行了,写惯了产经版块的,内容都大同小异。”

    

   “哦……”雅雯第一次觉得妈妈厉害,无中生有的本事。

    

   她坐了一会儿,扭头去看厨房里,觉得阿嫲也很厉害,这么大的油烟味儿,她站在当中一点儿咳嗽都没有,腾云驾雾似的,简直气定神闲,进退自如。

    

   晚饭端上桌的时候,钟敏看到装鸡蛋饼的盘子分两个,一个是放了葱花的,一个是没放葱花的。

    

   她不喜欢放葱花的,说来奇怪,她不是单独不吃葱,平常菜色不忌口,只有做成煎饼,她吃不下。从前总是她自己做晚饭,调面粉的时候,会另外单做两张。她从没说过,也以为没人知道。

    

   阿嫲坐在她们母女对面,始终垂着眼皮,专心吃扁食不说话。她连吃饭都像上了发条一样,一丝不苟。

    

   钟敏也不说话,她虽然吃了那份不放葱花的鸡蛋饼,但心里还是霜凌冰挂。晚饭后,挪到沙发上去,坐着继续忙自己的事儿。

    

   阿嫲洗碗、拖地板,端着脸盆,进进出出给阿征擦澡,做曲腿和揉肩……她踏着小步,从客厅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来来回回,“趿拉趿拉”的声响。

    

   钟敏一篇稿子写完,抬头抻了抻腰身,她稍稍扭头,看向主卧里,婆婆正在给阿征喂药。

    

   她把脸扭回来,把两条腿,也伸直了,舒缓舒缓,时间都用来忙活自己的事儿,真好!她在心里鼓励自己,明天周一,一早去了就不用忙得连口水都不敢喝。

    

   这晚天气难得的清爽,夜风通透。钟敏洗了澡回房睡觉,不关卧室门,开着一台小风扇摇头吹着。这样可以不用开空调,省电是一样,不用关着门同呼吸是另一样,简直两全其美、天公作美。

    

   她觉得狠狠心,很有必要,不能总是委屈自己。这个念头,刚想完,她听到客厅阳台上的动静,阿嫲似乎开了床头灯,找什么,接着“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隔了一段儿,家里重归寂静,继而飘来一段跌倒药水的味道。

    

   钟敏翻了个身,面朝着苍白的墙壁,在心里坚定:不听、不管!这两天先去处理办公室堆积的工作,后两天抽个空去把离婚手续办了;然后那些美好的生活就可以开始了。

    

   她带着一身憧憬入睡,只在将要睡着时,心头划过一些惶惑的滋味,稍纵即逝的一瞬,她睡着了。

    

   周一的工作因为她有备而来,很顺利,。陈悠然在办公室调侃她去领奖,“听说曹主任也去了,这个座谈会这么重要么?还得两个人一起参加!”她坐在工位上望着窗外,没搭理她。

    

   晚上下班时间,本来一如既往,她赶着骑电动车回家,临走到车棚,她改了主意,干嘛要回家!

    

   钟敏去了一趟海湾公园,从前她常常来,雅雯小的时候,带着来遛娃;后来雅雯大了,把她扔在爷爷奶奶家,她和阿征两个人来逛公园,在附近的小巷子里喝咖啡,入了夜,还有很多喝小酒的地方……

    

   她这时一个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落日,铺天盖地的金黄、橘黄、浅黄,一段一段纷纷扬扬落在她头上。

    

   她想,她染了一身金光!

    

   雅雯打电话来,“妈,你怎么还没回来?阿嫲今天做了海蛎煎,好好吃。”她说,着重强调好吃的。

    

   “哦,我今天,有工作在忙!”她对着电话这样说,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不直说,她直到挂了电话,也没想明白。

    

   随着夕阳最后的余晖一点点跌进海洋公园的海面,世界渐次暗下来。钟敏忽然犹豫,是不是该走了,还是再坐一会儿……

    

   她的手机震动起来,“嗡嗡”的像一只活物。

    

   “喂,”她接起来,调整了一下情绪,是文升打来的。

    

   “周六上午我们在万象城,有个新品发布会,你抽时间来参加一下,我发个邀请函给你,作为嘉宾,可不是新闻媒体人员。”他好像在开车,戴着蓝牙耳机,隐约有些引擎声。

    

   钟敏盯着水面上最后一丝光线,豪迈地回他:“师哥,我不开店了,多谢你!找一天,我请你吃饭吧。”

    

   电话那头明显错愕了一会儿,“怎么了?有什么困难!改主意了?”他问。

    

   “不是改主意,我不用开店了,以后我的工资够花够用,也够请你吃饭的。”她盯着眼前黑色水面,停顿了一秒,还是说了,“我要离婚了,我以后就自由了。”

    

   他开着车,正驶进翔安隧道,忽地一片通明,听着她话里的意思,但没听出她话里的开怀情绪。“哦……”他回应说。

    

   “周三晚上,我先请你喝好茶!”她刻意抬高一点声调,想显出雀跃,但还是听不出激昂。

    

   “好。”他答应了,前面有辆车,开的很慢,隧道内不能变道,他不得不减速下来,耐着性子,同时在想,她怎么了?想说什么?是一段长长的故事吧!

    

   她没说下去。

    

   钟敏挂了电话,本以为会畅快,却心里忽然“轰”的一声,倒塌了什么,难过和郁滞凝结在心口,层层积压着,堵得喘不上气,她站起来顺一顺,顷刻,顺出源源不断的两行眼泪。

  

继续阅读:三十二 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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