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敏讲这些时面色平静,脸上像暴雨过后的湖面,没有涟漪。
这点,和上次哭得涕泪横流的小姑娘不同。文升在心里有一刻,这么比较。
她停下来,抬手添水煮沸,凝神在茶壶上。
他想安慰她两句,比如:离了就离了,坦然向前走。人不能回头看,趋利避害,投奔光明是人之常情,不用道德感太强。
他还没说出口,她接着讲下去了,“不过,我婆婆这人,不是坏人,她这几年,也是身体越来越不好。现在回头想想,她以前真的很能干,退休了就开裁缝铺子,还帮我们带孩子,我女儿从小就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我公公是个典型的闽南男人,做饭家务一概不动手,家里吃喝穿戴,都是我婆婆操持。我那时候脾气没有现在好,为了生二胎的事,和她吵过架,我老公支持我,也不想生,惹得全家大吵,二对二!”她说到这儿,苦涩地笑了一下,“结果我们赢了,后来某个周末的下午,我听见公婆在房里说话,我婆婆劝我公公:孩儿满床,累死爹娘。不生就不生吧,随他们去。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就一个孩子,他们特别溺爱我女儿,我女儿性格和我很不一样。这点上,我总在心里怪他们,背后跟我老公告状,说他们没原则、教坏孩子,孩子身上的毛病,都归咎在他们身上。”
钟敏自嘲地,又笑了笑。
文升想想,家家都有这样的问题,也跟着提了提嘴角。
“我女儿缺点很多,读书不用功,拈轻怕重,虚荣心强,动不动就在家里大喊大叫爱发脾气;可她在我婆婆嘴里,从来都是个孝顺听话的乖孩子,懂事得体,就连功课不好,也是因为随奶奶,我婆婆常说她从前也没读进去几本书,不怪孩子成绩不行。”她脸上的冰霜化开一些,“所以孩子和奶奶比和我更亲,我知道。我那天说,带她出国游,去欧洲,她看了半天图片,最后问我,是不是要去很久?我说是啊,旅行嘛,要边走边体验,需要时间。她就沉默了……”
说到这儿,钟敏眼角的冰霜又渐渐结上。
“她舍不得奶奶!”文升猜测,孩子的心底柔软,比大人的软很多。
钟敏抬眸来,随着说话,眼角止不住地泛红,“不,她知道阿嫲一个人,照顾不了瘫痪的爸爸。”
她眼泪马上要涌出来,她赶紧低下了头,低头喝茶。
文升看出她的掩饰,他替她唏嘘,前一刻还在为她摆脱重负感到欣慰,这时已经知道,她不打算挣脱了。面对轻松的生活路径,她站在路口,朝那边旖旎风光张望了许久,但终于,没有选。
他也低下了头,唯有喝茶。
电烧水壶正煮沸,“呼呼”的声响,响了一会儿,“吧嗒”一声跳了。
钟敏伸手拿过来,沸水注进盖碗里,茶汤颜色漫上来,她指面被烫了一下,没动,潜心把茶水倒进公道杯里,一道道工序,行云流水,也转移着注意力,让涌出来的眼泪,干涸在眼角。
他们之间的小茶桌上,沸水的声音停了,只剩盖碗捧着杯沿儿的声音。
文升下意识地垂下手臂,从兜里摸出烟盒来,他无声地低头点了一支。
茶烟和香烟混在一起,蓬松温柔地扩散开。
“师哥,周末的邀请函,发我吧。”她喝过一轮茶,像干了一壶白酒,抬头来说,盈盈又坚定的眼睛。
“好。”他点头。
钟敏等文升走了,又独自坐了一会儿。从今以后,清风明月已远,她踏上一条烟熏火燎的不归路……
她起身要走时,重新打量了一遍这间不起眼的铺子,地板没铺过,水泥地粗糙不平;墙面只刷了白水泥,因为漏水,山头上发霉的一串斑点;后半间的门锁坏了半年,门框已经变形,关上也是翘着边儿的。她边看,边摸了摸这些经年累月的老家具,有的地方关节坏了,耷拉着,有的边角圆润的,泛着温润的光。这条不归路她认了,踏上去就不能回头,是风是雨都要笃定向前走,边走边扼住命运的咽喉。
第二天,阿嫲因为种种原因,睡迟了一点,没有早起,不过迷迷糊糊间听到厨房的动静,钟敏煮粥,炒青菜的声响。从前每个清早都有的,她听了安心,眯着眼皮没有马上睁开,像是回到以前,那些日子又回来了么?
她疑惑着起床,走到厨房门口,朝里面望了一眼,没错,是小敏!她只顾站着,没动。
钟敏因为开着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充斥着耳朵,她在盘算今天要做的事,一回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阿嫲,“妈,我炒个空心菜配粥,上次老家拿来的萝卜干你放哪里了?”她边沥水,边问。
“唔,在下面抽屉里。”阿嫲恍惚回神,欠身进去拿,把一只罐头瓶找出来,“喏,我收的好好的。”
“嗯,我做了一点炒米粉,一会儿你喂给阿征吃。”她手上没停。
“好。”阿嫲愣愣地,点了点头。
做了一番梦吧,这梦境长,一梦好几天。阿嫲坐在餐桌边,目送钟敏去上班,看到她今天穿着那条丝绸半裙,裹身的,又细又婉转的腰身,匆匆的背影。
雅雯起床晚,放暑假的日子,阿嫲主张让孩子睡到自然醒,从不叫醒她。前两次,雅雯和妈妈闹别扭,母女俩吵架,她悄悄塞钱给孙女,“去吧,你去路口那家肯德基买咸粥去吧。”雅雯挂着的脸才好转。
“阿嫲,今天我帮你买菜去吧。”雅雯搓着眼睛走出来时,看到阿嫲呆坐在餐桌边,觉得她大概是累傻了。
“不用,你妈买好了,都在冰箱里呢。”阿嫲朝厨房里面努了努嘴,又嗔雅雯一眼:“越起越迟,菜都凉了,快去刷牙,来吃。”
雅雯呆了呆脸,扫了一眼桌面上的菜色,空心菜和拍碎的蒜瓣,一小盘炒过的萝卜干,“哦哦……”她也觉得恍如梦醒,“我妈回来了!”她嘟囔着往洗手间去,等刷完牙,掬了一捧自来水拍在脸上,她想:没错,我妈冬眠结束了!
她对着镜子,大大地咧开了嘴。“阿嫲,我一会儿帮你打扫铺子的卫生,我扫地拖地。”她朝外面嚷嚷着大喊。
阿嫲从大卧室出来,刚喂好了饭,心里是一脸轻松,脸上还是平常样子,“哼,可是你说的,等会儿不许喊热。”
“不热,哎,阿嫲,我多吃一碗粥。”雅雯坐下来,胃口大开,扒着碗。
“那可没有了,你什么时候吃过两碗粥!”阿嫲端着碗筷没回头。
“啊!我妈今天粥煮这么少么?多吃一碗都没有?”
“谁让你起得迟,刚刚我多吃了一碗,已经没了!”阿嫲不客气地说,顺手把煮粥的锅掂过来,亮了亮锅底。
雅雯跟着撇撇嘴,被阿嫲吃光了。
厦门进了八月里,天天都很热,钟敏找了个下午的时间给文升打电话,“喂,师哥,我想问问,离正式开放加盟还有多久?铺子的装修问题,需要的周期要长一些,我得提前准备准备。”
文升正在会客,上市辅导有很多对外事务的处理,“我晚点打给你,这个事情你不用着急,所有方案敲定,推进起来很快的。”他心里有数,从前洪云的美容店从选址到装修、招人、开业运营,他几乎一手包办,非常有经验。
“好,那你先忙。”钟敏站在办公室外的走廊里,她挂了电话,同时在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先给阿嫲吹吹风才行,不然这间铺子突然改造,她要是有意见就麻烦了。
走廊外的冬青树一棵连着一棵,在日光下,拉出长长的树影儿。
文升在开完会的间隙,站在办公室窗前抽支烟,楼下也是一片同样的树影儿。他想起钟敏的电话,忽然感慨,是啊,轻装上阵,永远是人生路的最优解,她非常明白,可他又非常理解她,终究是不能走上那条显而易见的捷径。
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没有马上给钟敏回电话,他现在没空,要赶着去跟老董事长汇报上市进程,也就是他的岳父,他叫他“爸”。
等忙完这头的事儿,再找个时间好好帮她筹划。
他这么想着,还以为要忙一阵子,结果,下午专程到岳父家,在书房刚坐下,大舅哥洪锋就进来了,和他一起坐在老董事长对面。
“爸。”洪锋粗嗓门,一进门先叫一声,亲儿子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底气十足。
洪老先生坐在宽大办公桌后面,本来个子小,年轻时干瘦,上台分享要踩增高台,如今年纪大了发福,现在坐着显出恰到好处的厚重感,财富果然聚气,老洪总气象威严,比吃什么好东西都补。“文升最近辛苦了,本来手上工作就多,现在还兼着上市辅导对接的事儿。”他很浓的闽南口音,普通话是后几十年学的,用着不顺口。
文升笑笑,想说还好,可以应付得来。
岳父没停,接着道:“阿锋回来了,我考虑上市工作还是交给他,公司的事不要把你弄得那么忙,小云找我抱怨好几次了,见不着你人!是吧,文升啊,还是多回家吃饭,陪陪家人要紧。”
原来是要重新“分封封地”,他能说什么,唯有点头应着,“是啊,上市这一块我本来也不是很懂,大哥学成归来,还是大哥负责更合适。”
洪老先生持重地点点头,女婿是个识时务的,这点他一向清楚,可就是太识时务了,时刻叫人知道他是明白人,明白人不如糊涂人好掌控,他不喜欢明白人。偏偏自己生的的一双儿女都不是明白人,真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洪锋前阵子报了个总裁办,自说自话地忙着深造学习,到处参访上课,好不逍遥,现下被抓回来,垮着脸,强颜欢笑,伸手拍拍妹夫的肩膀,“辛苦了,我跟律所很熟,回头咱们一起吃个饭。”
“对,接下来,对外关系的事务,还是文升多出面。他是咱们家形象最好的,形象值百万呐,我和阿锋都不行,只有你最合适。”老洪总呵呵咧开嘴,抽烟多,笑起来粗砂纸一样的声音。
“嗯。”文升没意见,和从前一样。
他和大舅哥一起退出书房,洪锋边走边皱着眉:“哎,文升,你大嫂这个月要生了,我也忙得很,老爸想起一出是一出,顾前不顾后。我跟你说,上市工作我接过来,开放加盟那事儿,还是你先拿着,等推进的差不多了再给我,我先不管啊。”
他们一同往车库去开车,“好,那我等第一批加盟商确定了再说。”他没二话,“大哥,老孙的事儿,我先处理了,供应链等不了,不过我没说尽,你要是想挽回,就把原因归到我这儿,再谈一轮。”他跟在洪锋身旁,前番快刀斩乱麻的解决手段,这会儿算是先斩后奏。
洪锋站在自己的库里南旁边,开口就骂三字经,骂自己的同学老孙:“TMD,这个货搞出这种破事儿,老爸电话里把我臭骂一顿,要不是我当时不在国内,我冲到他面前去让他立刻滚蛋,吃里扒外的东西,跟着老子干,还敢坑老子!”
文升适时递了支烟给他。
“先这么着吧。”洪锋叼着烟,打开车门:“你换的那家供应商先顶一顶,其他的回头再说!”他没完全张开嘴,含糊说,赶着上车去朋友的雪茄吧会客。
文升笑笑,一脸和煦,不过他心里清楚,洪锋这人没多少原则,等和被撤掉的孙副总再吃两顿饭,态度就不一样了。供应商之争就是利益之争,回头再说恐怕还有很多事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