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敏踏出后院来关门,对着那条矮树丛外的小路,凝神好一阵。
这晚,阿嫲坐在家里沙发上算日子,在台历上一笔一笔划上符号,乍看像是某种神秘的图腾,“小敏啊,明天是阿征检查的日子,你跟医院约好了没有?我去找阿发说一声,咱们准备准备,别等放假,不好找人。”她扬声叫。
钟敏正埋头帮雅雯检查作业,语文老师特地在微信上找她沟通,叫她多关心孩子的作文,“您自己是文字工作者,这方面应该很有心得,言传身教,雅雯同学作文分数不至于只有这么点儿。”她给煽动得着急起来,虽然心知女儿胸无点墨、不是做文章那块儿料,但还是想竭尽全力帮她提高提高。谁让专家们天天呼吁,父母得无怨无悔地托举孩子呢,她托得腰都快断了,雅雯还是纹丝不动。
“哦,”钟敏听着婆婆的话,含糊应承,“医院的设备保养,暂时没法约,说是让过了假期再说。”
“啊?!怎么这样!”阿嫲念叨着,在台历上涂涂改改,“叶医生上回说,不能错日子,怎么机器还出问题了!”
“都是难保的事儿,机器又不是人,说不准的。”钟敏垂着头说。
她们婆媳聊天,雅雯蔫头耷脑的不说话,生怕吸引了注意力,叨叨她作文不行的事儿。她作文是一篇游记,写的游览故宫的主题。
钟敏边看边皱着眉,但只到皱眉为止,也没敢开口点评纠正,因为雅雯压根没去过北京。
斟酌半晌,她终于试探着建议:“老师没说一定要写游览名胜古迹吧,其实游记,也可以写写自己身边的地方!”
“不行!”雅雯断然,“老师说了,风景名胜,最好是外省的,要有新意。”
“老师还说要外省的了?”钟敏不信。
“……老师说,那个,要远方的。”雅雯被追问得,结巴了,“就是,肯定是老家的水田,后山树林这种不行嘛。”
“那也不用硬凑一个北京的,咱们没去过,写不出真情实感。”
“那有什么,作文不都是胡编乱造,我是照着人家博主的介绍写的,跟自己去过一样,没差!”雅雯自信起来,无人能及,比她妈强一百倍。
“你又看小视频了?”钟敏抬头来,质问。
“.…..看了一点儿。”雅雯把伸出去的脖子,缩了缩,矮了两分,“我不看怎么写作文,我又没去过远方,要不你去过的远方,给我讲讲?你又没空!”
阿嫲听见提起雅雯看小视频的事儿,赶紧起身去躺在小床上,假装困了睡觉,省得牵连到自己,雅雯看抖音用的都是她的手机,她从不拦着孙女玩手机,禁不住她嬉皮笑脸地几声“阿嫲”的央求。
钟敏早料到,孩子会呛这几句话,老手段了!也不能全怪她,成年人不能跟小孩子一样怨天尤人,得从自身找原因,多挣点儿钱吧,不然还能有什么妙招儿!
她们娘俩儿同时听到阿嫲窸窸窣窣,偷摸上床去的动静。钟敏伸头朝阳台瞄了瞄,知道是婆婆心里有鬼……
她定定神儿,忽然自己心里也有鬼。转头对着雅雯的耳朵说了什么,雅雯的脸马上化成一只动态表情包,一会儿张大眼睛,一会儿皱着眉,过后点点头,和妈妈默契地对视一眼。
转天傍晚下小雨,钟敏穿着雨衣下班回来,推着电梯动车往后院去充电,看见雅雯和阿嫲两颗头凑在一起,趴在柜台上说什么,她边走边留心听,交给雅雯的任务,她正在落实,真是个好女儿。
“不行,我都说了我不同意,是你妈跟你讲的吧!”阿嫲忽然声高,转脸朝着后院嚷嚷:“房子不许动,谁来说都是不行!”
“阿嫲,搏一搏,你懂不懂,咱们家现在就是辆自行车,搏一搏,单车变摩托!”雅雯一张嘴,全是网络梗,阿嫲没听说过。
“谁是自行车,你才是摩托车!咱们家房子,咱们得住,你懂不懂!你小孩儿家懂个屁!”阿嫲甩手去整理货架,不聊了。
“阿嫲——”雅雯冲着她背影,她摆摆手,坚决不聊!
钟敏走过来时,雅雯冲她耸耸肩,表示敲边鼓助攻失败了,“老太太真固执!”雅雯垫着脚对着妈妈的耳朵眼儿低声说。
“可不是嘛!”钟敏作势朝雅雯皱皱鼻子。
“那怎么办?要不咱俩半夜把阿嫲的房产证偷出来吧,我知道她放在哪个抽屉里!”雅雯睁着雪亮亮的眼睛,一跺脚说。
……钟敏朝门外看了看天,“行倒是也行,”她慢吞吞表示,“就是光有房产证也没用,到时签字需要把阿嫲绑过去,不知道咱俩能不能降得住她!”
“啊!还要签字啊!”雅雯马上泄了气。
钟敏伸手拍拍年轻人的肩头,很有冲劲儿嘛!
阿嫲整理完货架,带着雅雯回家去做晚饭,留钟敏看店,等会儿送饭过来,她再接着一直到打烊,结账,一口气忙到夜里十点多钟,是惯常的节奏。一个女人,这么干下去会累垮,阿嫲有时躺在床上先睡时会这么像。
今天晚点还有一批增订的货要到,好在都是很轻的小件零食箱子,钟敏不打算叫阿妈下来帮忙。临走交代她们:“雅雯好好写作业温书,不要再下来了。妈,你也不用下来帮忙,都是小事儿,我在这儿就行了。”
阿嫲还在为抵押房子的事儿生气,转头瞅了她一眼,哼了哼,没答言。
这天可能是下雨的缘故,物流车来得早,本来每次都是小车,这回来了辆大的,前门的小路限高,开不进来,司机停在路口下车看看,只有个身形细瘦的女人站在路口接货,“就你一个人啊!我记得这块儿有个后门,我给你送到门口去,不然下着雨,你一个人怎么弄。”
钟敏其实知道自己的订货量,没多少,“不要紧,我能搬回去。”她说这些时,看到前面路边缓缓停下来一辆夺目的红色特斯拉,车上走下来的年轻女孩儿,她认识,是小师妹……
“算了,你这批货里有两箱饮料,你一个女的怎么搬得动,这么远。我给你绕到后院去吧,你拉个小车来接货。”司机师傅是个低矮的中年男人,红棕的脸,两团结实的腮肉,吃过生活的苦的面色。
“后院那条路窄,可能也开不进去。”钟敏心里裁量着路面距离,同时看清那辆特斯拉的车牌,她见过的,是文升老婆的车……
司机摆摆手跳上车,坚持:“那也比停在这里近,你一个女人,少搬一段是一段吧。”
于是货车发动,绕到后院去,钟敏在小雨里返身回去找小推车,一路走,一路忍不住疑惑,这是个什么情况,她俩居然认识?文升不是中断了资助么?这姑娘不是还有些非分肖想嚒?怎么她们两人还有瓜葛?
也许该打个电话给文升……钟敏在心里忖度着。因为忙着收货,她从小仓库里找出小车来,拉着往后门外的小路去,“吱扭吱扭”的车轮声。
这时小雨歇了,天幕暗沉沉兜头盖下里,连路灯也比往常亮的早,氤氲的一团一团光晕,像发了黄的蒲公英。
钟敏在货车后厢装货,这点儿重量不算什么,没有阿征体重的一半呢,她承受的生命之重,重过这一整车的货。
她装好了,绕过来想谢谢今天的司机师傅,拿两瓶水给他,正赶上这位圆脸的司机满脸兴奋地开了车门跳下车来,“哎,你看那边,女人打架呢,可惜赶着送货,不然我凑过去看看。”
“哪儿?”钟敏扭头找着,水汽蒙蒙的一天地。
“那不是,那家店门口,几个人围着的,大婆打小三呢!”身高不足的师傅垫着脚,用视力弥补,“打得挺狠,又哭又叫,啧啧啧!”
说的钟敏马上寻着看过去,吵嚷声不大,确实围着一圈人,她忍不住凑近两步,又立刻止住,清醒地提醒自己不能靠得太近,雾气里看清楚是黄太太揪着小师妹的领口,对峙的身影,像大人提着只苍白的破布偶,“找我挑衅!臭婊子你找对人了,今天让你知道知道,究竟谁给谁点儿颜色!”洪云家传的哑嗓音,叫嚣起来气势雄浑,抵得过五个壮汉,“哼,我男人偷吃,就吃你这种货色!真不要脸的东西,还敢跑到我面前来,今天不打残你,不算完!”“先撕烂她的嘴,贱人不得好死。”“当小三死全家。”
黄太太显然带了一群人来助阵,七嘴八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这期间,只听到被打的人,几声呻吟,没别的动静。
好在没打多久,货车司机一根烟的功夫,吵嚷声降下来,不知人堆里谈了什么,夜色恍惚,渐渐散去。像锅里腾起的一团沸腾水花,随着一关火,很快平息了。
钟敏端然站着观望,觉得哪里不对,和不久前看到的那出原配打小三的场景有些不同。她迅速把前后见过的画面在脑子里综合一遍,理出点头绪来。
这一会儿功夫,刚收住的小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飘在人头上身上,黏糊糊。
钟敏拉着小车快步走在芒果树下,边走边拨通了个号码,“喂,你在忙么?我有要紧事和你说。不能等,就现在。电话不行,你来店里,我要见面说。”
文升从线上会议里退出,从民安区一路风驰电掣,开进岛来。
钟敏提前关了店门,一人靠在后院门口抽烟。文升上周走前,把自己的烟留在茶桌上,提醒她:“我的烟清淡,你抽的少,就别抽别的了。”
她确实抽的少,只他来的时候才有一点兴趣。这会儿不同,背身站在夜色里,没开灯,她一根接一根地抽。
文升进来时,先看到地板上一圈烟头,刚要开口叫她悠着点儿,才学会的人不能这么抽,身体吃不消!被她一把拉近身边,狭窄的空间两人都得侧着身,带着身体的温度和湿度。钟敏越过他去关上后门,手臂贴着他腰身,隔着衬衫的一层布料,他感觉到一点肌肤相接的温润,低头看她侧脸,心跳砰砰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