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一场不为人知的大雨，早起时还是从前天地。
眼看着要中秋节，明优也应时应季推出中秋大礼包，摆在各家门店最显眼的位置。洪云这两天在家里张罗博饼宴，专请她的朋友们，每年都办的，主题略有不同，旗袍的、睡衣的、汽车的，不过自从学了佛，就清新淡雅了很多，去年是山里寺庙吃素冥想。可能是云淡风轻的那一套尝试过了，太寡淡，今年洪云的主题还是回到万丈红尘里，在后花园里摆开坐席，喝酒吃肉，旁边圆几上摆着博饼的奖品，琳琅满目、金光灿灿。佛祖还讲究上供呢，不违和。
文升开车去接了母亲过来一起吃晚饭，母亲站在玫瑰花丛旁垂着手望了望，这些奖品上一串串的字母，没有一个她认识的。洪云的客人们一拨拨进来，文升陪着几个男宾在芒果树下抽烟，没留心，母亲原本坐在藤椅上，后来独个儿起身转转，站在篱笆边，被不大常来的桂桂认作家里的保姆，递了个喝剩下的果汁杯给她，叫去给孩子洗杯子去。
文升回头来时，嘉怡正走出来，“阿嫲你来我房间吧！”她上前挽着奶奶手臂，转头和人介绍：“这是我阿嫲，你们缺东西，去找琴姨，别找错了人。”
洪云站在不远处的假山旁，正和学佛的师父打听下一期禅修班的时间和地点，听到女儿脆生生的说话声，她偏身张了张，站着没动，看见嘉怡领着呆头呆脑的婆婆上楼去了。
文升跟着绕过树丛，交代琴姐准备一壶柚子茶上来，自己也要上楼，刚抬腿，被人叫住了，“黄总，好久不见。”苏丽莎今天穿着十厘米的镶钻高跟鞋，气势逼人，盛装，“嘉怡在楼上房间么？”她似笑非笑的眼睛。
文升愣了一愣，没想到她会来，更没想到洪云会请她，她们不是闹掰了么……
丽莎笑着的脸明朗了，睛光一转，推了推小女儿的后背，“让奥莉上去找嘉怡姐姐玩吧，不然她们小孩子在楼下大人堆里也怪无聊的。”
“哦，好啊。”文升回神，笑着点头，“来，叔叔带你上去。”
临转身，丽莎长久地笑眼盯着，向文升点点头，意有所指：“黄总，好气量！”
文升看着小姑娘上楼去了，也笑了笑，回敬她：“哪里，苏总才是真气量。”
洪云组局的习惯向来是先吃饭，不吃饱了骂人都没力气，是不行的；吃完后博饼，加上跟拍摄影师拍照直播，合影凹造型，一直闹到快天亮。文升没怎么吃，九点多钟送母亲回家，母亲坐在后座上念叨：我啊，还是在自己家里最自在。这话他懂，他明白，人微言轻，不被人尊重，自然是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最舒适。从前他会生气，气老婆不孝敬公婆；现在他不气了，人前人后的尊重都得靠自己，不能指望别人的良知。良知这东西，有人有，有人没，飘忽不定。
以后，会舒适起来的。他开过路口时这么想。
文升第二天除了有工作安排，还有一家财经杂志的专访，是采访洪万章的，需要他们做子女的一起到场，拍全家福，家和万事兴的主旨。
一家人和和气气聚拢在一起，连出生没多久的小侄子也抱了出来，体面又风光的时刻。他站在后排嘉怡身边，气宇轩昂，是洪家这一众人里的高地。
同样的中秋节，在钟敏这里没什么派对，她需要请一天假，带阿征去医院做常规检查。她在办公系统里填好了请假申请，提交后没多久，就被主任驳回了，理由是节前有重要活动需要跟踪采访。
她看着被驳回的申请，呆了一会儿，觉得得去跟主任解释，刚起身，看到主任办公室的门开了，匆匆领着包走向电梯间，看来是要出去。
悠然跟在魏主任身后走出来，前后脚，应该是刚汇报完工作。“钟姐！”悠然手上拿了一叠报销单过来，抛在钟敏桌面上，“主任让我转告你一声，公务用车可以提前申请，没有申请的车票，一律不报，以前咱们是有制度，执行不彻底，现在不能这么乱来了。喏，你这沓车票拿回去吧，报不了，以后也别再提交了，主任说，不合规。”
钟敏听着，没动。
“钟姐，不是我说，这么点打车的钱，就别费心贴了。你看我们跑现场、下企业，都是开自己的车，油钱电钱停车费，我们也没像你这样回回拿出来叫单位报销，还不够麻烦的呢！况且你是咱们这儿老人儿，薪资级别比我们高出一大截，就别这么斤斤计较了，弄得主任也很难做，何必呢，是吧！”悠然这回自问是语重心长的真言真语，没有存心找茬的意思。
不过，有些人的真心话，一说出口也是这么难听。
钟敏坐下了，垂眸吃她这几句话，没什么好争辩的，新来的主任钉是钉、卯是卯，是个讲规矩的领导。她还得找她请假呢，不能在办公室里和人家的心腹针锋相对，做口舌之争，争赢了，请假的事儿就黄了。钟敏上了这么多年班，是个识时务的。
悠然最近刚升任了新项目组的组长，魏主任是个最讲规矩的，不拘一格启用年轻人的好主任，无可指摘。
下班前，魏主任提着包的身影匆匆回来了。钟敏赶紧抓住机会跟上去，提一提自己请假的事。“主任，真是不好意思，您刚回来我就赶着来说事儿。那个，我请假是家里有病人预约了医院的时间做检查，实在不能改期，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采访稿我可以先出初稿，尽量不耽误工作。”钟敏跟在魏主任身后进办公室，殷勤地躬身帮着先推开门，鞍前马后。
主任没说话，高深莫测地瞥了她一眼，一径走到办公桌边，坐下打开了电脑，“你看看，我才来没多久，数你的调休请假单最多，咱们是有制度有纪律的单位，可不是随便什么松散组织，你知道小陈她们，加班加点，从来不调休的么。”
“我是真的家里……”钟敏站在主任宽大办公桌前，姿态像棵发育不良的弯折的树。
解释说明的话没说出口，已经被主任先声夺人地打断了，“谁家没有个大大小小的事，工作是工作，私事是私事。你也是十几年的老员工了，小钟！这个道理还不懂么！家里有困难，我们都知道、都理解，那更应该好好上班啊，请假咱们是扣工资的，没有钱怎么解决家里的困难，是吧！还是多克服克服，坚持做好本职工作，如果连上班时间都不能保证了，你想想，这可是很大的问题了！”
主任的话有情有理，极尽艺术，最后还夹带着威胁和震慑，实在是职场女性强大气场和管理手段的典范！
钟敏听着，心里叹息，脸上只好点头臣服着。领导说得多接地气啊，没有钱，怎么解决困难。
她终于，争取了，也没能请到假。走出主任办公室时，夕阳西下，一段灿烂的霞光投在门板上。
钟敏回望了一眼，忽然怀念不久前，曹建成在时的日子……
这么糟糕的一天，好在是周三。
入夜文升来时，有种披星戴月的感觉，他最近也是一个人打两份工，同钟敏一样。
两人面对面坐下，互相看看对方疲惫不堪的脸，忽然就笑了出来，这满坑满谷的小仓库，混杂纸箱子的混沌气味儿，映着两个苦中作乐的人。
“你不错啊，店铺开的有模有样，都得奖杯了！”文升开口，真诚地恭维，随手掏烟盒出来。
“当然你更好啊，“全家福”都刷屏了，拟上市公司、潜在独角兽，坚忍不拔的企业家故事！”钟敏伸手从他递过来的烟盒里抽了一支烟。
“我都是真心真意地赞美，”文升倾身过来，伸长手臂帮她点烟，“你看你，一开口，都是不中听的话，戳心窝。”
钟敏听着，随口回他：“我是实话实说。”
“实话伤人，你就没有点儿言不由衷的好话，说一说。”他给自己点上火，低头，嘴边光点一亮。
随着她第一口烟，“很累吧！”她垂眸说了一句好话，猝不及防。
他愣住了，她说的好话这么好听，好听到人心底里去……
“嗯。”隔着一团烟幕，他诚实回应，凝神看她，有种寺庙里香烟袅袅，隔着生死迷离，又悲悯与共的错觉，“你呢？”他低沉问。
和他视线相接，看得到他眼角的一点细纹，男人的油皮真是不显老，难怪都说至死少年。她原本有很多不如意，昨天的、今天的以及上个礼拜的，都想告诉他，像个喋喋不休的怨妇那样。
一张嘴，却说了别的话，“我啊，不怕累，不仅不怕累，我什么都不怕！”她抬手提过烧开的水壶来，微微侧头，把沸腾滚烫的水浇在干枯的茶叶上，马上焕发出新亮的色泽，“我也不怕领导批评，连领导威胁也不怕；我也不怕同事耻笑，她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多难听的话我都听得下去。”这么说着，茶汤颜色黄亮透明，正是好时候，她分茶给他，停了停，又接着说：“累就累吧，活着哪有不累的呢！况且，做人的万千苦难，我们也只赶上其中一种，不用怕！”
也是，他点头，心悦诚服地朝她笑笑，没错啊，在这间后院里，他是祥林嫂，她不是！
“祥林嫂”于是敞开了聊他后续的自立门户之路，理想太理想，未来太迷人，一谈就谈到了月上中天，钟敏扣了茶杯，赶客：“行了黄总，等他日功成再来向我汇报！”
他手臂支在膝盖上，不服输地眼睛：“我一定做成！”
钟敏也觉得他能做成，望着他走远的背影时，她悄悄在心里想。
文升一走，这屋子顷刻空凉下来，静的听得到矮树丛外的脚步声。
“我这可是真的，你仔细摸摸，比老板娘那只贵多了！”一个耳熟的声音。
“你哪儿来的？不是没跟杰克出去么？他没吃着，还能送你这么贵的包？”
“那个小气鬼别提了！老男人通病：手紧。要说给钱，还得是老女人，哈哈哈。”
“什么意思？哪个老女人？”
“不告诉你！”静静故弄玄虚地挑着眉，又忍不住要说，挽着女伴的手臂，得意骄矜：“你绝猜不到，文叔老婆是个什么样的人！哈哈哈……”
两个年轻女孩簇拥着走远，拐进戴静静住的那栋民房里，后面的话，钟敏没大听清，模模糊糊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