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敏转天一早，临去上班前想起来，交代阿嫲：“妈，冰箱里有桃子，你今天记得拿出来吃，让雅雯也吃，不然桃子放不住。”
阿嫲拢着头发，点着头随口：“奥，哪来的桃啊，都这个时节了。”
“我朋友从无锡带回来的，晚熟的品种。”
“唔。”阿嫲朝正弯腰换鞋的钟敏脸上瞅了瞅，探究着什么，又马上熄了眼神，她明白了。
雅雯中午放学回来，看到餐桌上摆着洗好的水蜜桃，马上拿了一个吃，“阿嫲，你怎么舍得买这么大的桃子，真好吃，甜。”她嚷嚷着。
阿嫲穿着围裙，耷拉着眼皮，没好气：“几个烂桃子，有什么好吃的。”
“没烂啊，好好的呢。”雅雯不明就里，手里的桃子转圈看了看，“真的，阿嫲，你看，你尝尝。”
阿嫲有气，“我不吃，这种没来由东西，我连看都不要看。”
雅雯眨眨眼睛，没听懂，咬着桃子回房去了。
文升自那晚后开启了忙碌模式，他公司办公室的灯常常亮到半夜。回家也彻底自如了，半夜到家，直接住在书房，主要是陪陪女儿，不为别的。洪云先是堵着气，进来出去，装作看不见他。文升倒是没装，他眼里真的看不见她。
桂桂起头，约了一起学佛的几个要好姐妹去敦煌，洪云收拾行李要走前，冲进书房来，检查文升的手机和电脑。
他站在窗边抽烟，始终背着身，没回头。
最近手头的事实在多，分不出心来吵架，吵架也不过是一场能量消耗，不解决任何问题，在他眼里不值一提。他已经安排阿榜注册了新公司和品牌，关于原材料、产品包装、研发、市场渠道、营销模式，他都在统筹规划当中，甚至目前自己团队里用惯了的人，也已经在考虑要带走谁！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洪云从甘肃回来，觉得家里的臭脸没意思，又马不停蹄地去了一趟新疆，朋友圈发了许多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美图出来；她的配文非常有意境，写着：行万里路，穿过古今风景，做最好的自己。迎来一批火热的点赞。她活在充分满足的幸福感里，暂时想不起来家里的“长工”。
钟敏和她不同，没有行万里路，但也在这些天里，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她的零食店首月营销数据冲冠，拿到了总部颁发的水晶奖杯一座。领奖回来，她站在小店柜台前，盯着地板上的一点光斑，笑了，这是挣到钱的幸福吧……她猜测，忽然抬头细品了品，不是！这是主动出击，扼住命运咽喉的感觉，是主动人生的幸福！
有人命好，含着金汤匙出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人命歹，生来命途多舛，命运像盘踞在她身上的一条恶龙，沉重又有毒，艰难险阻、困难重重，要是认了，就败了，只好匍匐在生活的泥潭里永不见天日！还好她没认，眼看着，要在夹缝、瓦砾、砖缝里奋力昂起头来了。
阿嫲拿着块抹布一路擦过来，顺便拂了拂那座刚领回来的水晶奖杯，通体透明反着光，还怪好看。
“妈，我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钟敏把红塑料凳子拉过来，扶着婆婆坐，择日不如撞日，趁热打铁。
“啥事你说，我不坐，都坐一天了。”阿嫲举着抹布，“晚上还是我弄阿征，你把店里今天的账算一算，还是算账要紧。”
“妈，咱们这爿小店生意比从前的裁缝店好多了，是不是？”
“可不是嘛，还是你当时主意拿的准，说改，就改过来了。”铺旺最养人，阿嫲一脸和顺生着光，“哎，按这样，咱们很快就回本了，等翻过身，你记着先给阿征换种尿不湿，换那种好的，再也不用这种硬邦的了，用细绒那种。”
“行，妈，这些都听你的，要不咱们家里这批用完，就换，不等。”钟敏爽快点头，笑着做主。
“也好，用完就换。”阿嫲坐下来，听着就高兴，也笑着，“你刚说要商量啥，说呀。”
“哦，妈，我是想跟你说，咱们接下来几个月的货款，也是一笔不小的钱，得现在就准备了。”钟敏直说，略和缓。
“那要多少？还有么？不是装修、这费那费都交了么？”
钟敏伸出手，比了个数字给她。
“哟，这么多呢！”
“嗯，眼下还不能靠店里收入，填不上，另外先期贷款的部分，我们也得算进去。”钟敏说清用途，“所以妈，我咨询过银行了，咱们现在住的房子，可以做抵押贷款，先拿到钱，把生意做下去再说，依现在的势头，也用不了多久，这笔钱就周转过来了。”
阿嫲最近脑子大不如前，许多事情听着好像听进去了，但实际上还浮在表面，仿佛进不了心里，她呆了一会儿，才醒过味儿来，“你要抵押房子啊？那怎么行，房子是万万不行的，要有个什么闪失，咱们一家人住哪儿去，睡大街上啊！不行不行。”她摇头不止。
钟敏知道，这个提议，阿嫲不可能一口答应，“妈，咱们家的情况你最知道，除了银行，没有别的地方能借钱了。”她只这样说，婆婆心里清楚，自从儿子出了事，能借钱的亲戚朋友都借遍了，寻常家庭都是普通人，借钱最伤感情，能伤的感情，都伤遍了，再没有别的感情了。
“那也不行，做生意哪有包赚不赔的，行情一天一个样，今天是太阳明天就下雨。房子抵出去，可就不由人了。我不同意，我还要留着这口气活着、住着，将来传给雅雯，谁也不能动。”阿嫲嘴角抖着，一字一句。
“那怎么办？马上要订货交钱，店铺不可能不开了呀！”钟敏最后再激一激婆婆。
谁知阿嫲不吃这一套，放下抹布起身，“那我不管，这家店写着你的名儿，你去想办法。”
临走，她小孩子耍无赖般的眼神，给了钟敏一眼。
“妈……”钟敏无奈地声调，望着阿嫲从后门脚不沾地走了，她一人站在原地。
贷款是一定要贷的，贫困在谁面前都是一所牢笼，冲破牢笼逃出生天的路不能不走。钟敏坚定地在心里想，一点小困难而已。
她夜深才忙完，上楼到家时，已经熄了灯，阿嫲没睡成，连日照顾瘫痪的儿子，肩膀像脱了臼一样不敢随便动，钟敏进来的开门声，她听见了，低声交代：“桌上有仙草冻，你吃了再睡，熬夜最上火。”
“哦。”钟敏答应着，“妈，你快睡吧。”
阿嫲稍稍转了转身，不再说话。
这周周末，钟敏接到雅雯班主任电话，说她最近心思不在学习上，作业情况很差，小测成绩已经下滑到班里倒数了。“雅雯妈妈，你还是要多抽一些时间和精力，放在孩子身上的，孩子青春期本来问题就很多，千万不要因为家长疏忽，就错过了这么一个关键的时期。”老师语重心长。
钟敏只有忙不迭地点头的份。她挂了电话，抬头想想，雅雯每天放学都在店里柜台上趴着写作业，看店兼着陪阿嫲，这样确实不行。她惭愧起来，都说孩子需要个窗明几净良好的学习环境，她太不称职了，孟母还三迁呢。
赶晚到家，在店里又看见雅雯忙着给一群中学生介绍新款笋尖肉肠。“这个口味，辣的最好吃，必须得买，不然你白花钱了，原味的没有冲击力，你听我的，两种口味各买一个，一对比就出来了。”
“雅雯，你过来。”钟敏解了电动车头盔，放在柜台上，招手叫口沫横飞的女儿。
被阿嫲撞了一下肩头，“叫什么，没看见她正忙这么？等结账了再说。”阿嫲使着眼色，意思孩子销售技巧多纯属，别给人家打岔，马上成交了。
果然，小客户买了一兜子零食，来结账了。钟敏暂且忍着，没出声。等客户一走，马上扬声叫人，“雅雯，快过来。”
“怎么了？妈，想通了吧，要给我算提成吧！”雅雯挑挑眉，得意的神色。
“你背上书包，回家，坐在你房间安安静静写作业、做功课，从今天起，放学不准再到店里来了，听见没有？”钟敏宣布，当着婆婆的面。
阿嫲也马上明白过来，肯定这丫头成绩不行了。
“干嘛呀，我在这儿不是挺好的么，等会儿还要换阿嫲回去做饭呢！没有我，哪有咱们家晚饭吃啊！”雅雯马上抬高了声调反对。
“不用，以后咱们晚点吃饭，等我下班回来，我做，或者阿嫲回去做都行，不用你操心，你老老实实把自己的作业做扎实，成绩我就不跟你提了，省得你听了不开心。”
“我，我不是忙着呢么！”雅雯面对气场强大的妈妈，色厉内荏。
钟敏站着不再重复刚才说过的话，只盯着雅雯的脸，看。
“我不去！我可以在这儿写作业的，不耽误。”雅雯拧着脖子。
“不行，必须回家去写，这儿人来人往的，怎么可能静下心来做功课，你三心二意什么也做不成。”钟敏断然的口气，走近一步。
雅雯站着不动，直直瞪着眼睛。
“哎呀，还要做生意呢，娘俩吵什么！”阿嫲想伸手拉钟敏，抬了抬又缩回去，最近儿媳越发能干，已经不能随便拉扯了。
“先回家去，哪怕不做作业，看会儿课外书也行，你不能把放学后的时间，都耗在店里，不能养成这样的习惯，知道么！”钟敏柔声下来，“等会儿妈妈上去做饭，晚上咱们吃好吃的。”
阿嫲扯了扯雅雯，“去吧，你外婆家送了两只水鸭来，晚上吃好料。”
雅雯脸上松动了片刻，磨磨蹭蹭去拿柜台里拿书包，慢吞吞像在放慢动作。等终于收拾好笔和本子，拉上书包拉链，她忽然又停住，下定了决心似的，转头来说：“妈，我其实害怕一个人在家……”
“这孩子，你多大了，在自己家还害怕？再说你爸不是躺在家里呢么，怕什么，哪是你一个人！”阿嫲嘴快，抢着先说。
她说完，忽然冷了场，剩下的两个人，谁也没接茬。她的话一句句跌碎在地上。
阿嫲垂着手，明白了，这家里，只有她，还爱着那个躺着不动的人，永远是她的宝贝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