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自卑
且行且止2023-12-15 11:143,343

   她们这旧小区虽老,但也有个不管事的物业,发过通知,不让占用绿地种菜,但“阿珍缝纫”的后门口,来清理检查的人,从来没叫她们整改,周边的邻居也都没人有过意见,检查的时候还会帮她们家解释:就这么一点,吃菜过日子的,别铲掉。她们家的日子换给你,你可不敢过!

    

   阿嫲这两天闹头疼,晚上回家吃了饭就洗洗要睡。钟敏打水给阿征擦身子的空,她已经冲了凉,要上床了,絮絮叨叨走进主卧来:“小敏啊,雅雯考完试了,她想出去玩两天,说同学都暑假去旅游。我的意思,给她点钱,让她和同学家一起去吧!”她说着,伸手在钟敏准备的大脸盆里试了试水,嫌凉,提起床边的暖瓶,再给掺点儿热的。

    

   钟敏弯着腰,手上抓着毛巾,正忙着,像在擦一台柜子、电冰箱、灯柱子。“跟人家出去,人家家长要担责任的,不是钱的事儿。”她说,“是雅雯让你来说的吧,她知道我不会同意。”

    

   阿嫲垂着头,没回应,瞧着床上躺着的儿子,她走到床尾去,把摇着头的电风扇关了。

    

   钟敏在脸盆里投了遍毛巾,两手拧干,一腿跪在床沿上,擦另一面。“一会儿我和雅雯说,你就别管她了。”她有点儿气喘吁吁,这饭后运动量,够在健身房里跑上半小时吧。

    

   阿嫲默不作声,点点头,这家里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的现状,她也清楚。她伸手帮儿媳妇把自己儿子的身子侧过来,让她擦起来吃劲儿些,可惜拉了一把,没抓牢,拉空了,倒退一步,差点儿自己摔一跤。

    

   倒是钟敏眼疾手快,伸手拽住她,“妈!”她低呼,助她站稳,抬眸看看她:“你去睡吧,不是头闷闷的。”

    

   “哦哦。”阿嫲惊魂未定地点头,转身走了,“那我去睡了,一会儿你跟雅雯慢慢说,她性子倔。”

    

   钟敏知道,她嗯了一声。

    

   等她忙完,雅雯从楼下打了羽毛球回来,满头大汗。“你先去洗澡,阿嫲睡了,动静小点儿。”钟敏提醒说,她本来也想去洗,现在让给女儿。

    

   等雅雯洗完,拿毛巾包着头发出来,她递了个洗好的桃子给她,“期末考试,整体感觉还行么?”钟敏问。

    

   雅雯明显不爱听,“就那样吧!”接了桃子,随手搁在书桌上。

    

   钟敏跟着她走进房间,“要不,妈妈送你回外婆家住两天吧,放松一下,乡下空气好,还能和外公一起去钓鱼。”

    

   “我不去,乡下那么破,有什么好玩的,吃了中饭就睡午觉、吃了晚饭又睡觉,无聊的要死。”雅雯把毛巾扒拉下来,蓬着头擦水珠。

    

   “舅舅今年给外婆家装宽带了,你可以带平板回去。”钟敏退一步,本来她是严格控制女儿玩电子产品的。

    

   “那也没啥好玩的,”雅雯把手里的毛巾抛在书桌上,抬头来:“妈,雨桐她们家去漳州玩漂流,你跟雨桐妈妈说一声吧,我想跟着一起去,我还没玩过漂流呢!”

    

   钟敏站在门边,脸上有些严肃,“你已经不是小时候上幼儿园那会儿了,随便跟着哪个阿姨,去趟商场,再回来。这种旅游,人家是一家子去,你掺和在里面不合适,况且漂流这样的运动,不是随便玩的,万一你磕着碰着,人家承担不了责任,怎么好带着你一起。”

    

   “不会的,我跟雨桐都说好了,她说她妈肯定同意。”雅雯满眼的笃定,“你就打个电话给她说一声就行。”

    

   钟敏想跟女儿解释,打个电话容易,但强人所难是非常不好的,人情往来得在彼此能接受的范围。想想,怕雅雯理解不了这层意思,转圜道:“人家妈妈如果同意,也是因为面子上过不去,不好拒绝,这回勉强让你一起去,以后可能都会远着你,影响了你和雨桐做好朋友,就不好了。”

    

   雅雯显然不爱听也听不进去这样的话,“你不就是自卑嘛,觉得我们家没钱,比不上别人,不敢打电话!我不去了,我也不回乡下,你少管我就行!”她刚满14岁,正是窥得一点人心,又只明白一点皮毛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刀刀锋利,却只会扎在自家人身上。

    

   “我不自卑!”钟敏先给了结论,神态平常,许是这样的话听了不只一次,不过从前觉得没必要和孩子计较,但这会儿,她直言:“家里有钱没钱,都是家,没什么比不上别人的。别人的家是别人的,各家有各家的好坏,都不像你想的那么完美。”

    

   雅雯当然听不懂,她满脸愤恨,撇着嘴扭过头去,不理。

    

   钟敏退出来,站在餐桌边,听到雅雯反手用力关房门,“砰”的一声巨响。她马上皱眉,伸头去看阳台上已经躺下的婆婆,小床上,阿嫲翻了个身。

    

   她站定在那儿,夜风吹过她脖颈,像只温柔的大手,拍了拍她后背。

    

   钟敏临睡前,准备关灯,忽然多虑,不知道楼下铺子的后门关了没?她趿着拖鞋,索性下楼一趟。

    

   果然,后门嘻着一道缝,没锁上,她顺势朝外面张望了一眼,后街角没什么人,空亮着路灯。倒是阿嫲那两排春菜,白天晒了一整天,都躺倒了,歪在地面上,旁边还扔着半桶水,像是本来要浇的,但只浇了一半,忙别的去了。

    

   她于是走出去,弯着腰浇水,夜深人静,她手里传来一阵低微的流水声。真像一出恐怖片,深更半夜,有个女人蹲在地上种菜,也许种的不是菜,是人头!吓死人。

    

   特别是她一抬头,有种无处伸冤的寒凉气。

    

   不过她抬头时,正是浇完最后一瓢水,准备要收工的时候,放低的视线,刚好看得到,从远处街角踩着高跟鞋,歪歪扭扭走过的年轻女孩儿。虽然画着浓妆,但还是很好判断,是那个和黄总对站着哭诉过的姑娘,她的同乡兼同门。

    

   此时,姑娘露着又白又长的腿,从稀疏的矮树丛前走过,踉跄地。钟敏想,这是喝了酒。

    

   她刚想完,白腿的主人,“呕”的一声吐了,扶着那根高大的电线杆。果然,是喝了不少酒。

    

   她本来要站起来关门走了,这时候,只好继续蹲着,省得突然起身,吓人一跳。可蹲着,像是专为找准了位置,偷窥别人。

    

   她听着那边还没吐完,低头盯着眼前蔫头耷脑的菜……

    

   隔了两天,是个周五,阿嫲去社区卫生所体检回来,开了一大包家常药,一进门就低着头翻拣药袋子,像是得了什么好东西。“等你们上了年纪就懂了,多买点儿药放着,跟吃饭睡觉一样要紧。”老太太常说。

    

   直到她坐到餐桌边,才发现,钟敏也坐着,对面还坐着个刚烫了卷发的小姑娘,她凑近看了看,才认出来,是雅雯。“哟,你去哪儿弄这个蓬的卷毛?”她惊讶,忍不住上手去摸了一把。

    

   被雅雯灵活地一偏头,躲过了,她呕着气的语气,“我新烫的,忙活一下午呢,你别给我摸坏了。”

    

   阿嫲这时才发现,钟敏脸色不好,涂了层水泥似的。她知道坏了,她悄悄给了孙女五百块钱,作为不能出去玩的补偿,这时惹祸了。

    

   “你们老师明确说过,女生不许烫发,你清楚的吧?”钟敏问女儿。

    

   “老师不许的事儿多着呢,还不许早恋呢,我们班好几对了都。”雅雯满不在乎地翻了她妈一个白眼。

    

   “那你开学进不了学校的大门,你想过么?”当妈的追问。

    

   女儿胸有成竹:“想过啊,我们说好了,开学前在去拉直,就行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她盯着母亲的眼睛,看出点什么来,不屑道:“花不了几个钱,我们闺蜜一起,团购价。”

    

   “你都把心思放在这些事上了,学习哪还有精力?”

    

   “得了,妈,别老是学习学习的,听了就烦!学习就得变成书呆子么!再说,你学习好吧,外婆说你总考第一名,最后呢,不还是这样!”雅雯考试不行,对骂第一,她和她妈各有所长。

    

   钟敏不是骂不过女儿,关于“不还是这样”里的这样,究竟是哪样?她很想追问一下,可追问来又能怎么样呢?确实,也只能这样……

    

   “哎呦,上午花店三姐拿了筐地瓜来,我出门忘了提上来。雅雯,你跑快,去拿上来,晚上我做地瓜丸子。”阿嫲插嘴进来,她不爱听她们母女吵架,烦心事够多了,再经不起多添一件。她一头说,一头起身分派儿媳妇:“晚上苋菜汤,你去烧,我去给阿征喂药去。”

    

   钟敏坐着没动,雅雯也不动。

    

   只有阿嫲站起来,瞪着眼睛看她们。

    

   钟敏站起了身,去厨房洗菜。

    

   晚上,她坐在沙发上,帮阿嫲把开回来的免费药,一一标上吃法,用签字笔,写数字,不然阿嫲看不见,会瞎吃。

    

   阿嫲忙活完,坐在钟敏对面,戴着老花镜,一盒一盒拿起来,看看摸摸。没话找话说:“别跟孩子生气,孩子懂什么!”

    

   钟敏低着头,“你别老是悄悄塞钱给她,她什么也没学会,只学会了乱花钱。妈,我跟你说,这么大的孩子,青春期,她想要这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归她所有,你满足不了的,只会让她觉得,你给的钱不够多。”

    

   “哪能啊,雅雯是个好孩子!我自己的孙女,我还能不知道。你没看见,她经常放学了,到店里来帮我捶背,给我泡茶喝。”阿嫲不同意钟敏的说法,“小姑娘,都爱买东西,你看雨桐,那丫头书包上,滴里搭拉一大串,挂的五颜六色的。咱们雅雯,书包上什么也没有,她也没说过要买。她是好孩子!”阿嫲重复强调。

    

   钟敏听着,不说了。知道阿嫲眼里,是看不出来问题的,她再怎么说,也说不到她心坎里,老年人的固执,是你推出两车掏心掏肺的话,也撼动不了分毫的。

  

继续阅读:七 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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