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敏周六一早，被雅雯班上家委会主任叫去帮忙写学校毕业班活动的新闻稿，到时候发学校的公众号。她收拾好家里的杂事，换了身衣服就匆匆赶去，在现场前前后后忙活了一上午。下午回家还要抓紧时间出文字、出图……
不过也有好处，让她走了个小后门，提前看到了雅雯的期末考试成绩，这后门走的，一点儿不开心，雅雯的成绩一塌糊涂，班主任老师站在一旁，都没想到冠冕的话来评价，沉默好一阵。
她为此憋了一肚子火，特别是回到家，女儿还不在家，出去玩了！
她拉长了脸，生闷气，坐在餐桌边，开着电脑写稿，编辑图片，“啪嗒啪嗒”的敲键盘声音。同时觉得淋巴结隐隐作痛，她自己看不见，中年女人耷拉着嘴角，显出明显的法令纹，八字形，扣在嘴上。生活催人老啊，尤其是不顺利的生活，无忧无虑才是永葆青春的良药，比什么医美都管用。
雅雯不知道是不是未卜先知了什么，直到晚饭做好端上桌，才蓬着一头卷发开门回来。“妈，晚上吃什么？我饿死了！”她嚷嚷着，没发现家里的气压不对。
“苦瓜汤，先盛一碗给你。”钟敏穿着围裙，围裙防水不透气，脖子里全是汗。
雅雯撇着嘴，“谁爱喝苦瓜汤！我不喝。”她抱怨着，拿电话手表打给阿嫲：“阿嫲，吃饭了，快上来，顺便帮我带一瓶可乐上来，谢——谢！”她拉长了最后两个字的音调，娇俏可人。
阿嫲最爱听撒娇，当然是答应了。钟敏没言声，吃饭不凶孩子，她提醒自己。
饭后才把雅雯叫到跟前来，告诉她期末考试成绩很糟，她努力实事求是，不带情绪评价：“你们班这次，数学成绩普遍很好，你考71，我没认真数，估计后十名的样子，你想想，这一学期，你都在忙什么！”
“不可能，我觉得我考的挺不错的，你没看错吧！”雅雯抬着两手，绕到脑后去，把卷发夹起来，估计是披着太热，顺便发了个白眼。
钟敏觉得，如果能随心所欲的打孩子就好了，这时应该抡圆了胳膊给何雅雯一耳光，打的她满地找牙，翻不了白眼！“我看到你的考试卷了，班主任还没排序，但所有人的考试成绩，我都浏览了一遍。这是事实，没什么好争辩的，我就是提醒一下你，不把心思放在正事儿上，成绩是不会好的。你和别人一样，坐在教室，老老实实上一学期，玩也没玩好，学也没学好，你好好想想，你图什么！”
“嗐，我考的不好，雨桐更差，我还比她强点儿呢！”雅雯放下摆弄头发的手。
“谢雨桐数学92！”钟敏告知她，早料到女儿会朝下比，她特地看了。
雅雯抬着的下巴收了收，“那比我低的，也还好几个呢！你怎么不说！”她从小这样狡辩。
“你能不能抬头往上看看，比你差的没有几个人了，你非要和他们比。你和他们比，对你有什么好处，比看谁创新低？比看谁能更差？”她本来想好好说话，说到这儿，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连声调也高起来。“你马上要上初二了，眼看着考高中，你知道高中只有50%的录取率么？到时候你的同学都继续读书了，你考不上你要去干什么？”
“说话就说话，急什么？吵架能把孩子教好？”阿嫲拖了主卧的地板，提着拖把走出来。
“就是！”雅雯重又扬起下巴，极流畅地拿眼白瞟了妈妈一眼。
钟敏知道生气无用，但还是生气，听到这些话，气得像只河豚，胀满了心肺面目，眼睛鼻子都充了气，“你不应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么？这么大了，完全听得懂人话，你觉得胡搅蛮缠有什么用么！成绩就在那儿，是你狡辩两句就能变好的么？”
雅雯脖子抬累了，“呼”的一声也站起来，“那你也给我请家教啊，你不是觉得谢雨桐考的好吗，人家每天都有家教到家里讲课，我有什么！你请呀，明天给我请，我后天就考第一！”
“你说什么？！”
“请——家——教！”雅雯叫嚣起来，说都说了，说大声点儿怕什么，她鼓励自己。
果然，这么有力量的话，把天天提意见、讲道理的妈妈震住了，她心里有种冒险又刺激的兴奋，连脸上都泛红了。吵架就是看谁杀伤力大。
她赢了！
妈妈静止在那儿。
不只妈妈静止，连涮拖把的阿嫲，也静止了。
她大胜！可不知为什么，胜利的末尾不是纯粹的快乐，是一点点莫名心虚，她没尝过这滋味，心里发空，转头掩饰，索性回自己房间去了，但气势不能丢，用力拍上了房门，“嘭”的一声响，像是最后大吼一声。
雅雯一回房，隔了两秒，阿嫲手上继续拧起拖把来，不过她没转身，多拧了一会儿，她知道钟敏还在原地站着。
拖把的水已经拧干了，阿嫲还是没转身，她重新打开水龙头，又涮起拖把来，哗哗地放着水。早先，阿征刚出事儿时，她也狠狠抱怨过，哭天抢地，抱怨儿媳妇，都怨她！阿征都是为了送她去出差，才在回来的路上撞了车的；不为了她，儿子好好的，是城环所的工程师，是一表人才的好孩子，大好前途大好人生！可经过这么三年多，特别是老何生病去世，这家里雪上加霜，没了老何的退休金，又添了一笔医药费……儿媳妇撑着这份家事，不容易，真不容易，她眼睁睁看着的。
小敏啊，她当年嫁进来时，是个多漂亮的姑娘啊！阿嫲有时修裤脚累了，抬头望着后院里的矮树丛，会这么想。
这晚，她们家关灯的早，一屋子寂静。
阿嫲累了一天，很快睡着了，烦恼愧疚伤心都留在了白天里。这家里，老人和小孩儿都睡了，只有钟敏没睡。
也许铺子的后门又忘了关！她睁着眼睛，坐在黑暗里想。
于是起身下楼去。
铺子的后门，阿嫲关好了。不过这时，钟敏又把它推开了，她坐在后门口，徐徐的穿堂风吹过，带着无尽哀婉和体恤，她靠在小椅子里，听这片万籁俱寂。
文升刚好从父母家送了东西出来，供应商朋友送了他两箱无核荔枝，又大又红，新品种，稀有，他特地跑一趟过来。
当然，顺便也拐过来，看望一下戴静静，她前两天说接了母亲来治病，他亲自来看看，接来了没？
果真接来了，静静的母亲浑身是病，好像脑子也不太正常，一时太热情，一时又太安静，捉摸不定。文升本就不意打扰，在楼下叫了静静下来，交接了东西就走。
静静到底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极有眼色地送出来，扭脸儿让母亲先上楼去，自己前后脚跟着
两人又站在那处电线杆子下面说话。
文升一站定在那儿，眼神不自觉投向矮树丛另一侧，那里开着门，但没开灯。静静说着感谢的话，说的很真诚，不像是他在社交场上听惯的那一套。
不过，就算这么动听，他也没集中精力听，因为看不清那道后门里有没有人，他没多想，脚下让开一步，调整了个角度。没错，门槛边有人坐着。
“行，赶紧回去吧，学校快考试了吧，别受影响。”他说，今天戴着副框架眼镜，显的特别斯文含蓄，家常模样。
静静忙着点头回应：“我知道，考试我有把握，专业已经考过了，剩下几门我都复习的很好。我妈的医药费，文叔，太感谢了，我本来想自己想办法的。”
他没多言，微微点了点头，催她：“回去吧。”
静静听话地走了，文升抬脚穿过矮树丛，走到缝纫铺子的后院来。
钟敏听到脚步声，他转身的时候就看见他了。生意人，爱附庸风雅，戴上眼睛，很有学问的样子。她坐着没动。
文升一径都熟，拉了上次那把小椅子，矮身坐下来。
“你踩在我的菜地里了！”钟敏先开口，朝外面示意了一眼。
他马上伸头去看，“啊？那不是草坪么？”怪她没开灯。
“没有草坪，每颗菜都是要吃的。”她说。
他笑了，觉得记者还挺幽默。“踩不死的，长长还能吃。”他更幽默。
钟敏没笑。
“你说的对，人家确实是有困难，这不是，已经把生病的妈接来看病了。”文升起头，说他想聊的话题。
“所以你帮忙解决医药费了？”
他点点头，“提供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一脸轻描淡写。
钟敏也点头，想：力量大，确实是好，能成全自己达己成人的高尚之心。再转念想想，连高尚的人格，也需要财富来堆砌，那就难怪大家都要削尖了脑袋去挣钱了！他这么有钱，就算被人坑掉点儿，也没什么吧！
她只顾凝着神，没在意，他开口说话了，自省的语气：“我原来是小人之心，猜疑别人的动机，实在很不好！”
他看她没回应，补充问她：“是吧？”像是要得到她的认可。
她没认可，反而说：“防人之心，多少应该有一点儿。”
他听了，觉得她的回应真有意思，“有多少算合适？”他问。
“在眼见为实之后，还能存着一点儿，就差不多合适。”
他没听懂，“那不算多此一举么？”
“怎么会呢？”她这回真的听笑了，“巴心巴肺才是多此一举！”
她说的这么意味深长，他听出一点弦外之音来，没点头，表情幽微地看了看她。
钟敏只说到这儿，不往下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