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云这天下午回到家,看到自家老公,是在电视上,当天转播的产业活动现场。她站在挑高6米的客厅中央,盯着电视机里正在代表公司发言的男人,目不转睛。
电视上的这个男人,在办公室一直忙到晚上八点多钟,他是特地下班晚的,一方面他趁着公司没有旁人掣肘和干涉,调整了一些原材料供应商的占比,另一方面,和老董事长当年合作的市场渠道,他重新梳理一遍,研究里面的关键节点,想要复制这样的成功之路,除了自身产品过硬以外,还得营销策略和市场机遇相辅相成。
文升坐在办公桌前,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时间,出了好一会儿神,脸上表情像是在考虑公司接下来三到五年战略规划,其实是因为马上要回家,要出演万事太平、宽容大度的好丈夫,他需要一点心理建设。
不知最后是怎么劝自己的,他起身回家时步履坚定。人总是要到了跟前才有办法应对,坐着空想是没用的。他下楼开车,坐进车里,给钟敏打了电话,下个月初,首批加盟商商店铺开业,“公司会做一系列宣传活动,你店铺的位置特殊,找个时间跟刘经理单独谈一谈,总部预备了有单店的营销资源可以申请。”
“好。”她点头,同时在考虑开业后,接下来几期货款周转的问题,等开张吧,生米煮成了熟饭,就跟阿嫲提,房子抵押贷款的事。
阿嫲不知是不是突然不做裁缝,不适应,最近总是迷迷糊糊、丢三落四的样子,像是出国刚落地,要倒时差的人,每天黑着眼圈一脸懵。早起找不到袜子,嘟嘟囔囔在客厅、阳台兜了好几圈,阿嫲是三伏天也要穿袜子的人,“老年人,脚最重要,一点儿凉风都不能受。”她常说。
钟敏和雅雯都要赶着上班、上学,没空理她。阿嫲最近常常坐在缝纫机前发呆,一坐老半天,像是在等生意上门。不过,她因为眼看着儿媳起早贪黑地两头忙,觉得她累,把晚上给阿征喂药、擦身子的事儿揽了自己干。每天赶在八点钟前后,她就扯着嗓门叫雅雯进来帮忙,“来给你爸把药分好,我眼神不好,那个药水看不清刻度。”“奥。”雅雯从自己房间出来,弓着腰,帮着倒药水,接着,顺手端脸盆,拿好毛巾在旁预备着。
“你妈说,你们英语老师又点你名了,说你什么作业没过关!你还是抓点紧,读书别叫人催。”阿嫲举着给阿征的吸管杯,试试水温,念叨两句钟敏交代的话。
“哎呀,知道了!我们英语老师最烦人,事儿妈一个,什么都喜欢告诉家长。”雅雯撇着嘴。
“你妈现在没空盯着你了,我说什么你也不听,自己掂量着吧,看考了倒数几名,叫人笑话。”
“我才不怕,比我考的差的还好几个呢,我不倒数就行。”雅雯对自己特别宽松,向来喜欢苛求别人,从不内耗自己,特别符合当下流行的做人方法论。
阿嫲听了,呆了一会儿,想想自己年轻时,做人做事还要点儿强呢,怎么到了孙女这儿,一点儿志气都没了……这孩子一点儿不像我!她最后摇摇头。
和雅雯一样纵情恣意做人的,越来越多,洪云算是其中一个。她到家没多久,就接到老父亲打来的电话,交代她,等文升回来,夫妻俩要和和气气说话,“文升有情绪,也是应当的,人家死了爹,你做儿媳的回来奔丧,到哪里都是这个道理。你不回来,你就不占理,吃他几句话,别吵架!”
“什么吃他几句话,谁要吃他几句话!”洪云翘着脚坐在沙发上,听到这种三从四德的大道理就火大,“他觉得他爹要紧,他盯着呗,关我什么事,他爹又没生我养我给我钱花!我要是闲着,我去露个脸,我有事要忙,我又没闲着,少来这一套。他愿意表孝心,养老送终披麻戴孝,那是他的事儿,要求我干嘛,我又没欠他的!”
“话不能这么说,既然做了夫妻……”老父亲语重心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洪云打断了。
“我话就是这么说,老爸,你们喜欢搞那一套,你们搞去好了,别拉着我,我不玩这一套。他也别想拿这些事儿来说我,他们那一家子吃的喝的都从哪儿来的,他自己想清楚了么!”
“你呀,在家里别说这种话,文升这么多年,为公司做了不少贡献,他对你、对嘉怡都没得说,你得惜福!”
“行了行了,老爸,我家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我自己能管好。你赶紧看看你的小孙子去吧。”洪云不耐烦,老一辈人的观念说出来,每一条都让人难以忍受。
现在早已不是委屈自己、体谅别人的时候了,现在讲究活出自我、肆意发疯,理解别人就是对不起自己。
洪云挂了电话,心里哼哼着,扬声叫琴姐:“倒杯红酒给我!”
所以文升回到家时,洪云因为多喝了一杯,满脸潮红着在后花园门口发散发散,看新开的月季花,隔着花丛朝他叫:“哟,老公回来了!下午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
文升笑了笑,放下车钥匙,一派平常地走过去,站在过道里,“怎么样?香港的展有什么收获么?”
“有啊,”洪云笑开了,露出牙龈,着意抬着脸,“你仔细看看,我做了一点微调,你猜猜做了哪里?”
他真的走近前端详了片刻,摇摇头,“猜不出,看不出来!”他知道动了脸的人,最忌讳被人看出来。
“哈哈哈,猜不出来就对了,那我不告诉你,你就说好不好看吧!”洪云自来爱听好听话,忠言逆耳这些在她面前少提,“走,老公,我带了好酒回来,咱们碰一杯!”
她从花丛穿过来,擦着花瓣,挽上他的手臂,两人并肩往酒柜走去。
嘉怡站在二楼楼梯口朝下面张望着,前一刻还在担忧他们见面,要大吵一架,现在已经满脸疑惑地呆在那儿,大人的时间果然很难懂。她回房间时想,她这颗心,可能确实操的有点多!
“哎,老公,给你说,我做的这个项目是新技术,内地没有,手术过程是挺简单的,就是恢复起来麻烦,要好几天。所以,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下手术台。”洪云一边倒酒,“咚咚咚”的声音,一挑眉:“刚老爸打电话来,找我说这个事儿呢,说我不懂道理。我说我老公才不像他那么古板呢,是吧?”
文升伸手接过酒杯来,低头喝了一口,“是啊,我打了好几通电话,你没回,我大概就猜到你应该在体验新项目,所以后面我就没有再打了嘛,对吧!”
“对啊。”洪云抬屁股坐在桌角上,倾身和老公碰杯,“嘭”的一声清脆的玻璃相撞声。
文升上楼洗澡时,她站在玄关看他背影,觉得很满意,自己的男人自己清楚,无非多编两句哄人的话而已,多大点儿事儿啊!
过两天,她还有件小事要和他商量,现在好话势必要多说一点的。
文升上楼,在浴室抽了支烟。他在这家里的卧室,是不被允许抽烟的,犯了烟瘾只能在露台或者书房。不过今天他实在忍不住,衣服脱到一半,对着镜柜,狠狠抽了一支,每一口都用力吸,像要吸出谁的魂魄来。
半夜下起了大雨,沙沙的隐匿的雨点声,像下在人的神经上,他一直听到天亮。
不过第二天雨过天晴,洪云后院的月季花开得更艳丽了。
钟敏早起出门时交代婆婆,下午两点去铺子开门,做定制柜校准的师傅来检查。阿嫲答应的好好的,可到了两点,钟敏还是被师傅的电话一个接一个的轰炸,她那时正在采访一家做轮椅的企业,配合民政局的养老企业白皮书,因为是联合采访,还有别家媒体在场,没法中断,只好等采访结束,匆匆跑出来打电话联系,叫阿嫲赶紧下楼去给师傅开门,不然师傅走了要排一周后,等不得。
她在电话里声音确实很焦急,确实催了几句,也说了两句埋怨的话。阿嫲晚上坐在床边扶着后腰直嚷嚷:“不是你急的火烧眉毛,电话里吵吵着,我能跑着去么!就那两个人,等等怎么了,就你非在电话里催我快点儿快点儿,我能怎么快,我也不能长出翅膀飞过去……”
钟敏蹲在矮柜前面找跌打药酒,回头来:“那您也看着点儿路,楼下小区的路走了八百趟了,怎么还能摔一跤呢!”
“怎么不能摔一跤,才下了雨,石头路上滑着呢!”阿嫲显然摔得不重,吵架的力气还很足,说的太用力,惊动了尾巴骨,又“哎呦”两声。
钟敏找了瓶红花油出来,矮身坐在阿嫲身后,拿手心搓热了帮她用力揉一揉,“哎哟哎呦!还是你的手劲大一点,不像雅雯,轻飘飘的,东摸一下西摸一下,不顶用。”阿嫲趴在一张旧椅子的靠背上,嘟囔。
“怎么怪到我头上,我吃的饭也没你们吃的盐多,少埋怨我!”雅雯趿拉着拖鞋出来偷懒,恰好听见,徘徊一圈,扭脸回房间佯装写作业去了。
“那以后还是我做饭,我给阿征擦澡,你躺着吧,先躺几天养好了再说。”钟敏帮着搓好了,又趁热贴上膏药。
阿嫲抻着后腰,没言声。视线跟着钟敏的背影,看她收好药酒瓶子,顺手去收拾垃圾桶,拣了两件干垃圾出来分装在另一个袋子里,扎好口。“妈,晚上做面线吃吧,咱们对付一口,不然太迟了。”
“行,再煮点扁食,雅雯爱吃。”阿嫲抬着眼皮,还照原样趴着,其实没有到摔伤了不能动的地步,不干力气活就罢了,烧菜煮饭不在话下;不过她这时心里想着些不能告诉人的话:让她去忙吧,让她去累吧,不是找上野男人了嘛,这下知足了,满意了,该她干活,该她受苦……
“妈,明天我买大骨回来,给你炖汤。”钟敏系着围裙,回头来说。
“奥,那不用,我就爱吃苋菜汤。”阿嫲收回眼神,盯着旧椅子上一处磕缺了口的边沿,没再抬头。
钟敏像只上紧了发条的木偶,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其实要单纯是个木偶,也很好,不思考、不自省、不悲伤、不呼天抢地;可惜她是个有血有肉的木偶。
九点多钟,她还没能坐下来,半伏在床上,给阿征换衣服,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阿嫲的习惯,天天给他穿袜子。钟敏坐在床尾,给他剪脚指甲,换袜子,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作响,她猛地抬头,一阵目眩。
电话是乡下母亲打来的,“小敏啊,你忙着么?”
“没,我没忙什么,妈,你说吧,怎么了?”她缓过来,一手扶着床头的木架子。
“哦,没啥大事,就是小辉要是给你打电话,商量给你爸过生日的事儿,你就说,听你爸自己的,你别点头,省得答应了又找你摊钱。嗐,其实你爸的意思,也是不做生日,又要花钱,又要操心请人,我们也怕麻烦,你爸和我都不爱过生日。”
钟敏这才蓦然想起来,父亲已经65岁了,在她们老家,这样的年岁,逢五算整生日,子女要帮着大排筵席,宴请亲戚朋友,表达孝心共祝长寿的意思。她忙在这头的生活里,自顾不暇,把爹娘都忘了。
“哦,好,我知道了。妈……本来我和小辉是应该给爸张罗生日的,爸今年是65的大生日,怪我的情况太不好了,让小辉一个人来,他负担也太重。”钟敏低着头,没法抬起来,“妈,我知道我给家里拖后腿了,上次小辉说的话没错,都是我太自私,没顾上你们;可我,我实在没法扔下这儿不管,妈,我也累,也想过好日子,可我要是走了,这边就真的没法活了……”
阿嫲走出来倒水喝,经过这间大卧室门口,越走越慢,越走脚步越沉。不过她扭了腰嘛,理当走不快,不因为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