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晚饭吃的,文化含量空前的高,钟敏只偶尔给一点意见,她知道,说多了招孩子烦。,话多令人生厌。
倒是阿嫲吃到最后,受不了了,“哎呀,你不要念了,我听得头都晕了,你好好想一本是真的,一本本数过去,有什么意思!”
雅雯沉浸在即将去暑假旅行的憧憬里,毫不介意,“阿嫲,你头晕,又不是因为我,你不是干一点活儿,就要头痛半天嘛。”
阿嫲看看宝贝孙女,无言。
“妈,你累了,等会儿提早一点睡,其他事情,我来弄。”钟敏说。
阿嫲点点头。这家里的“其他事情”其实还有很多,不过最近,总是儿媳在做,她想,自己确实是老到时候了。
钟敏收拾碗筷的时候,阿嫲又想起什么,“店里的风扇是不是忘记关了,我想着要把插头拔掉的,全忘了,我下去看看。”
“妈,我去吧,你早点儿洗个澡,早点儿睡。”钟敏放下碗筷,转身就下楼去。
楼下的小广场,几个退休的老阿姨正准备跳广场舞,开音箱呢,在放凤凰传奇。钟敏一路盯着她们看,有几个也是婆婆的同事,向她点头打招呼,熟人。阿姨们很快选好了音乐,跳起来了,是一首欢快的曲子。
如果她们家没遭遇到什么,婆婆应该也在这群人里跳舞。钟敏边走边想。
她下楼的功夫,雅雯吃饱了回房去翻检自己的小书架,发现什么,在房里一阵大叫:“哇!”她举着一本笔记本出来,只有阿嫲在小阳台上收衣服。
“我妈呢?她给我我买这个封面的记事本了。”雅雯满脸的惊喜。
“下楼去铺子里了。”阿嫲抱着一卷衣服,手上捋着睡裤的裤腿,“哦,所以你少和你妈吵架,她还不是都为了你好。”
雅雯嘻嘻笑着,觉得今天真是个lucky day。
孩子高兴,便是做妈妈的一片心!
钟敏顺手整理一下缝纫铺子地面,一些线头、布条,丝丝缕缕……她不知为何,特地走到后院去,从后门口的矮树丛望出去,不过什么都没看到。
倒是片刻后,她回到家给阿征擦身子换纸尿裤时,听到一段熟人打电话的声音,“你那些老板朋友都是半真半假的,就别再提了。我文叔才是真老板,你去网上查查,黄文升,明优食品,很有名气的。”
钟敏正给阿征解扣子,对襟的短衫,一溜解开,露出肥白肚皮;她日日都做,动作利落爽快,像给一条大鱼开膛破肚。只是听到那个名字时,手上停了停,后身窗帘的空隙被夜风吹得动荡不定,她侧身看出去,那个同乡小姑娘的脸随着窗帘边缝儿,若隐若现。
“明天晚上我不去,你那些人都是没什么钱的人,去了也没用,况且我周三休息,不出门。”“当然要有钱人啊,不然我去干嘛。”“谁还能嫌钱多,你要是嫌钱多,你给我啊,我要很多钱,越多越好。”“我在小夜洲名气一般,要是能混出来,我还上什么学呀,谁还能真的爱上学!”
钟敏家的窗帘是阿嫲做的,一大片小黄花,永远是副秋日光景,这时还在随风拂动着,不过窗外的电话声停了。她继续给床上呜呜发着喉音的男人擦身子,低头去脸盆里绞毛巾,“哗啦哗啦”的水声。
文升紧接着几天,去无锡出差,不在厦门。他代表公司和江南大学谈共建实验室的项目,前后忙了快一周。返程前一天晚上接到洪云打来电话,“哎,老公,我车子在万象城蹭了点皮,让老王开去修,我这两天要用你车,你车钥匙呢?”
“哦,蹭哪儿了,人没事儿吧?车钥匙不在玄关柜上么?”他站在酒店房间的阳台上,听听城市的声音。
“没事儿,就车库上来蹭到墙壁。玄关柜上我看了,没有,你书房也没有,你放哪儿了?我明天要去机场接朋友呢!”
“哦,”他这才想起来,转身回房间去摸了摸随身带来的双肩包,语声抱歉:“被我带出来了,在我背包里。这样,你去我书桌抽屉里拿备用钥匙吧,中间抽屉。”
“哎呀,车钥匙带走干嘛,真是,害我找半天。”
“慢点开啊,先适应一下,跟你的电车不一样。”他叮嘱说,洪云开着一辆特斯拉X,她不喜欢开油车。
“知道了知道了。”她匆匆挂了电话。
他还想问一下嘉怡在干嘛,没赶上开口,电话已经响起来“嘟嘟”声。
也没什么,他笑笑,又走回阳台去,看城市夜色。倒是嘉怡不多会儿打了电话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家,“爸爸,我们和一班打了一场友谊篮球赛,因为好多同学都去旅游了,所以我上场了,但是我们输了。”孩子在电话里起先很兴奋,后来又失落。
“哦,能上场就很好,不用非得赢。怎么样?上场的感觉好么?是不是和在看台上观战很不一样?”文升本来耷拉着嘴角,这时不自觉地扬起弧度。
“很不一样,很紧张,我每次都是替补,坐在下面总觉得场上的人不行,打的不好,这回轮到我自己上场,再也不能随便抱怨别人没长眼睛跑得慢不默契了。自己做和看别人做,真是两回事。”嘉怡有一车子话,要倒给爸爸。
文升笑呵呵地听着,孩子一点就透的聪明劲儿,真是……不知随谁?!“爸爸明天中午到家,给你带了阳山水蜜桃。”
“好,谢谢老爸。”嘉怡倾诉完了,情绪非常好,“你下次带我去江南大学参观吧!”
“行啊,这次行程排的太满,下个月吧,有个签约仪式,爸爸带你一起来。”
每当这时,他们父女俩聊着同一件事,说着同样的看法,文升眼里才浮起温暖的柔情来,像满月时晕出华光,一圈一圈漾开去。
可惜他自己看不到。
文升第二天上飞机前,微信收到一条信息,是他车子进入某个园区闸口的信息,他低头看了看,没在意。
等飞机落地,他原本想先回家的,结果大舅哥洪锋打电话来,“文升啊,你到了吧,赶紧回公司一趟,管委会的领导下午来视察,还是你来接待我比较放心。”洪锋普通话不好,满口的闽南腔调。
“哦,我刚到,那我先回公司,说好下午几点了么?”他问着情况,匆匆的脚步。
“三点左右到,你来安排吧,我在漳州谈点儿事情,就不赶回去了。”洪锋在温泉酒店的别墅里,抽时间打这个电话,实在很忙,院子的泡池里,他好不容易约到的朋友正在等他,那位朋友露着娇美的一片后背,乳白的纱帘下,白生生的,晃眼。
“好,我来接待。”文升简短回应,停了片刻,提醒大舅哥一句:“晚上,妈叫了回去吃饭,你别忘了。”
“哦?是今天么?”洪锋美色当前,自然是忘了。
“是啊,周二晚上,妈叫了小舅舅一起,前天在群里发的,你还回复了一定参加。”文升向来是知道洪总在忙什么的,他进一步帮他找回一点记忆,其实是对正怀着三胎的大嫂有些恻隐之心,43岁了,高龄产妇,还在拼孩子……女人实在是不易!
“哦,哎呀,我忙的一点儿没想起来。”洪锋干笑了两声,“行,我知道了,那我这边就不安排晚上喝酒了。”他边说,边在心里惋惜,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天的时间和精力,为着讨好这个“小妖精”……
不过,找小姑娘不就是这档子乐趣嘛,不碍事。洪锋挂了电话,乐呵呵跳进泡池里去。
文升坐在回公司的网约车里,在心里想接下来几天的工作计划。下午的接待工作很顺利,他也顺便提了提工业园区生活配套不完整的事,领导答应尽快协调解决。
最后不知怎么,说到企业参加公益活动的话题,在座的刘处刚好也分管党群活动,和文升说:“黄总,我知道你们赞助了社区读书节的活动,不过这个活动要推迟到下半年了,可能过几天吧,通知就发出来了。”
他听了微微惊讶,“怎么推迟了呢?这么好的公益活动,我们作为区内企业,是很愿意出一份力的。”
刘处笑了,频频点头:“是啊,就是因为立意太好了,工信和教育局都有意向一起参与进来,所以就先推迟,等各方力量加进来,扩大范围,组织一场更有影响力的公益活动。”
“那大概推迟到什么时候呢?”他关心,其实是替另一个人关心。
“目前没定,听教育局的意思,是想放在开学后,每月举办一期,做成系列活动。”
“哦……”他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接待一结束,他脚步没停地回到自己办公室,站在窗边打了个电话给福州的老同学,两人聊了好一会儿,小林进来时,听到他一阵笑声,什么事谈成了的样子。
“黄总,洪姐说,叫你晚上带两盒燕窝回去,好像是在家里请亲戚吃饭,前两天说好的。”小林来传话,“她说已经让琴姐拿好,放在客厅茶几上了。”
文升打好电话,坐回办公桌前,点头:“好,我知道了。”
小林想想没啥别的事,转身要走,被文升叫住了,他像是随口问:“她下午来公司了?”
“嗯,下午来了一会儿,你正好在接待,坐了坐就走了。”小林想想,没什么不该说的,照实说。
“哦。”他应了一声,低头垂眸看摊在桌面上的文件,不意再说话的表情。接着听到小林出去关上门的声音。真是奇怪,他今天原本定好从机场直接回家的,并不在公司,洪云来公司做什么呢?显然不是为了找他;董事长和总经理也都不在,她是来找谁?找财务么?
他想了想,面前的文件翻过一页,接着看下去,没作声。
因为洪云把车开走了,文升这两天只好用公司的车,连带着司机一起。他这人一向是喜欢自己开车的,难得的自由。有人服务,他坐在后座上,反而是一种煎熬。
包括周三晚上,去元洲国际看父母,司机老王开车送他,顺便问他,几点回,让他觉得,仿佛有个人在监视他的生活。
“不用等我,你直接下班吧,我晚上不用车。”文升靠在后排椅背上,闭一会儿眼睛,低声说。
老王点点头,心里很满意,这时候算提前下班,还有一顿晚餐补贴可以领,非常划算。
钟敏这时候坐在雅雯房间的床沿上。孩子一张求上进的脸对着她,“妈,我写《平凡的世界》好不好?我们语文老师推荐好几次了,所以里面故事特别好,这个算世界名著吧?”
世界名著……“算名著,你要是看过了,有把握,我觉得写这个主题挺好的,可以先打个提纲看看。”钟敏说,鼓励为主。
雅雯也没绕圈子,“我看了两页,字太多了,眼睛都看酸了,我就在阿嫲手机上找了个简介看,哈哈,三分钟就讲完了,讲得特别好!”
“简介?短视频那种?”钟敏皱眉,“你少借阿嫲的手机,讲解这种东西,跟自己看书是两码事。”
“没啥不一样,我自己看,还不一定有他讲得的明白呢,还慢。没事儿妈,反正我就是写写,写完你给我修改嘛,是不是?”雅雯读书考试上不太通,但在别的上头,通得很,深谙这个世界追求短平快的道理。
“我只能帮你看看结构和修辞,怎么写,还是要靠你自己。”钟敏和所有大人一样,不肯在孩子面前讲真话,仿佛真话有毒,尽说些自强自立的套话:“写文章要看思想,你得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
“哦。”雅雯耳朵生得和妈妈完全不同,“那你会帮我修改,对吧?”她只追问对她有用的信息,“只要得奖,我就能去玩漂流了,妈,求你了!”
“我会帮你改的。”她答应,妥协在女儿骤然绽开的笑脸里。
她想,眼前的开心很重要,不要总想那些长远的事情,特别是她们这样的家庭,没什么长远的快乐可以展望。
大约快要十点钟的样子,阿嫲已经睡了,雅雯也伏案做了半天文章,洗澡上床了。
这家里安静下来,只客厅墙上的老挂钟,“嚓嚓嚓嚓”的响着。钟敏站在地心,犹豫了一会儿。下楼时在心里想,他如果来了,她就把看到的、听到的,都说给他;但他如果没来,就算了,这些事终究是别人的事,不说也行。
她踩着小区楼下裂了缝儿的水泥地,有月光,和着一点路灯光,是条蜿蜒但亮堂的小道,直通到缝纫铺子门前。
她推开后院的门,按亮了廊灯,抬头正和走过来的文升目光相接。钟敏站在那门口像给人施了定身法,等他走到面前,看到他一派轻松的笑容,还是觉得不真。
文升从她面前俯身进去,把常坐的那把小椅子提出来,放在后院门口,预备要坐下,见钟敏还站着,先开口:“站着干嘛?”
她眼看着他坐下去了,也开口:“又来看小同乡?”
“没,”他仰着脸,“有事儿要告诉你一声儿。”
他说他有事……“我要是不下来开门呢?”
“那我就白跑了!”
钟敏完全被企业家的脑回路打败了,“那要告诉我的事儿,就没有了?”
“那我就打电话告诉你。”他睁着又圆又大的眼睛,说。
“那干嘛不直接打电话?”
“你这不是在么?还打什么电话?多此一举。”他逻辑缜密,说完还伸手示意她,坐!
……钟敏在脑子里转着他刚说的话,从谏如流地在另一把小椅子里坐下了,觉得他说的还真有一点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