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敏后来找了一天下午，借着跑现场的机会，去把电动车骑了回来。路远，她在吕厝附近，找了朋友家的小区，充会儿电，再接着开。没走原来那条路，特地绕到人家小区后面去，等充电的功夫，她沿着路边几棵芒果树，来回走着，迎迎风。
不过这个天儿，正是日落前最闷热的时候，钟敏走来走去的样子，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她四下看看，一家文具店的玻璃窗，似乎有什么，她站定在那儿好一会儿，走了进去。
再出来时，买好了东西，时间也差不多。她骑上小电炉，乘着热风开在回家的路上。
顺利骑到“阿珍缝纫”门口，她低头看看，真不错，还剩一小格电。“妈，我充电的线呢，赶紧充上。”
阿嫲戴着老花镜，扭脸来看她一眼，“那边架子上。”她手上还忙着，今天没接到什么生意，在给阿征做一套宽领睡衣裤，替换着穿，布料的花样独特，两块角料拼接的，有种一鸣惊人的设计感。阿嫲正给锁边，“你呀，下次别走那条路，那个路口总抓电动车，阿发说，他老婆都被抓走两台了。”
“嗯。”钟敏随口应着，弓着腰给车子充电，嗯完了才回过神，原来婆婆知道，她电动车给拖走的事儿，这老太太真是，运筹帷幄……
阿嫲的电动缝纫机，锁边，哒哒哒哒的声响，像机关枪扫射。
“来，看看这个。”阿嫲欠身，从柜子里，掏出一块布料来，温润的柔光一片，一捧湖水感觉，“我给你做个裙子，你一尺八的腰，刚好够，包身的好看，再胖一点儿，都缝不上了。”
钟敏走过来，伸手摸摸，感叹：“丝绸的。”
阿嫲点点头，抿着嘴角，“前面那小区的，送来做一对枕套。亏了我量的好，剩下这一块，还够。”她边说，边揉着绸面，“这么好的料子，穿在身上多好，包在枕头上，哼！”
钟敏把做好的半裙提起来看，柔滑细腻，触手生凉，婆婆的手艺好，大工业机器不能比的一丝不苟。“嗯，我上班穿。”她笑着说，领情，知道婆婆就是做给她去办公室穿的，素净含蓄的样式。阿嫲从前是酱油厂的出纳，坐了半辈子的办公室，又讲究又体面的人。可惜，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阿嫲自己从没穿过丝绸。
“配个浅色衬衫，好看。”阿嫲低着头摸索线头，说。
“哎，妈，你再找找，还有没有，再给我做个丝绸料子的大围裙，我炒菜的时候穿。”钟敏把裙子挽在手臂上提议，语声轻快。
阿嫲瞥了瞥她，答应着：“行啊，你等着，再给你做个绸面大围嘴，搭配着用。”
她们婆媳俩正一问一答，店门口走进来个老头儿，提着个超市的塑料袋。
钟敏马上敛了笑容，赶着招呼：“夏叔来了，快坐。”
“哎，”老夏答应着，在门口自己挨着凳子坐下，“喏，老家带来的李子干，你妈爱吃。”他伸着手，交给钟敏。
钟敏会意，伸手来接着，轻轻放在阿嫲的缝纫机旁边。又张罗：“我泡茶吧，没什么好茶。”她脸上堆着笑，坐下来，小小的四方矮几，不仔细看，以为是张方凳，置着一套简易的小茶盘，烧水浇杯，钟敏边忙活，边在心里算，哟！真快，又到了交房租的时候，阿征的检查费，药费，家里、铺子的水电费……
缝纫铺子这一小间，租的是阿嫲从前酱油厂同事夏老二家的，因为是老相识，兼照顾她家艰难，租金特别便宜，友情价，一年一交。从前，夏叔每常闲了，来铺子门口坐着，一坐一下午，有时自己带茶叶来泡，一杯杯慢悠悠喝，是种生活。不过，今年年初，他跟着儿子搬到会展附近去住，就很久不来了。
钟敏这里刚烧开水，阿嫲自己开口了：“老夏，房租的钱，我按时交，你放心！只要你不涨价，我不会错日子的。”
“你说哪里话，咱们多少年的老同事老邻居了，我就是经过这里，进来坐坐，哪里是来催房租的，你不要多想。”夏叔自说自话，挪着屁股下面的凳子，挪到房门口去迎着风，“我这间小铺子，又不临街，也不旺，做不了什么，你安心用，房租都照旧。”
钟敏把茶盅添好茶水，夏叔伸长了手臂来拿，小口小口喝着，“阿征怎么样？”他问。
阿嫲垂着头，正对接花样，拼缝儿，“他还能怎么样？又不可能坐起来。和你这间铺子一样，照旧。”
老夏听了，长长一声叹息，“唉……苦哟！”
他这声感叹，不知道叹给谁？阿征、阿征娘、还是阿征媳妇儿？
夏叔背着手走时，阿嫲起身从小柜子里拿了两双做好的布拖鞋出来，找袋子装着，“你拿上，我早半年就做好了，你和大宇的，大宇老婆不爱穿布的，我没给她做。”
“啊呦，你又费这些手工，去年那双，我还没穿坏呢！”老夏嘴里客气着，手上已经接过来了，他顺着小路，晃悠悠走了，走一站地，去坐公车。
等老夏走远了，阿嫲转头才转头问：“钱够不够？还有多少钱？”她久不管钱了，从前老何在，老何管，后来老何倒了，就交给儿媳管了。钱这东西，管多了要短命，她很早就想明白，她得长命百岁的活着，儿子还指望她呢，她不能死。
钟敏正收拾小茶盘，“妈你这么爽快，都放出话去了，要是咱们钱不够怎么办？”
“钱不够，就拖一个月，等你发了工资再给，老夏家有钱，不缺这一笔，他儿子卖二手房，赚了很多钱！”阿嫲说。
“不用拖，钱够，我上个月拿到奖金了。”钟敏说，她倒掉茶渣，“咱们不拖欠别人的房租。”
阿嫲点点头，抻了抻老腰，“走吧，回家做饭，你打电话叫雅雯回来，她去雨桐家写暑假作业了。”
“她哪是去写作业，又是去玩了。”
“让她玩玩吧，长大了就玩不成了，还有好多事儿等着她呢！”阿嫲站起身，扭扭腿脚，说着意味深长的话。
其实钟敏也常常这么想，让女儿能快乐一会儿就快乐一会儿，少年不识愁滋味，多好！
可惜，少年不识这种愁滋味，就得识那种愁滋味。但凡做人，都逃不掉。
雅雯回到家时，闷闷不乐，她一进门，闻到家里炒菜的味道，知道妈妈在厨房。她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满家里找阿嫲。
阿嫲爱干净，正在大卧室里拖地板，雅雯站在卧室门口，朝里偏着半个身子，拖长了音：“阿嫲——”
“嗯？怎么了？”阿嫲扶着拖板杆，回身：“今天有李子干，一会儿给你煮果茶喝。”
“我不喝果茶，阿嫲，我明天就没什么人一起玩了……”雅雯耷拉着脑袋说。
“这片儿，你同学多着呢，怎么会没有呢，别瞎担心！”阿嫲倒退着拖地，手上没停。
“你看，江江，去新疆玩了；晓珊已经在云南了，下个月才回来；明天，雨桐她们家去漳州，去两周，都不回来呢。我怎么办？”雅雯盯着阿嫲拖过去的地板，有一点反光，一会儿，又没了。
“那有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等两天，总有人会回来的，家在这儿，还能跑到天边去？！”阿嫲絮絮地说。
雅雯垮着脸，听不进这样没营养的话。
钟敏端着超好的菜出来，青椒炒蛋和一盘炒花蛤，另有一盆丝瓜蛏子汤，已经摆在餐桌中间，雅雯和阿嫲的对话，她前面就听见了。这时边走边问：“你暑假作业怎么样了？每天按计划完成么？如果有空白时间，可以多看点儿课外书，然后写几篇读后感出来。”
“看书看书，看书有什么用？写读后感有什么用？”雅雯歪过半个身子，一脸的不服气，“能让我出去玩么？能让我去旅游么？能让我去漂流么？”
“能！”钟敏一脸端然，笃定的声音。
“不可能，你是又想出什么话来，要教育人呢，我知道。”雅雯久经沙场的经验丰富，知母莫若女的态势。
钟敏没言声，从上班的包里拿了一张打印文件出来，递到雅雯手上。她不是那种爱和女儿吵架的妈妈，更不是爱吵架吵赢的妈妈。准确的来说，她不爱和任何人吵架，搞这些内耗干什么，活着已经够累了。不过，她有时会羡慕雅雯这副火气满满的样子，火气和活力一样，难能可贵。
会愤怒，是种有滋有味的情绪。
雅雯低头飞快看纸页上的字，社区读书节活动，有评奖，有奖品。嗬！还真有旅行和漂流……“可是，我写这些不行啊，要比赛的话，哪可能得奖！”雅雯凑过来说，贴在妈妈身边。
孩子这点很好，能屈能伸，对自己有益的事情，从不计较那么多。
“现在知道自己平常下的功夫不够了？”钟敏煮了一锅地瓜饭，正盛饭，地瓜是前楼社区主任给的，六鳌特产。
“妈，你会帮我写吧？有你给我帮忙的话，我肯定能得奖。”雅雯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发着光，她伸手扒着妈妈的胳膊。
“我给你指导一下，不可能帮你写，你得自己定题目，想好结构，自己写提纲和内容，我最后帮你修改。”钟敏在给阿征盛饭，盛在一个大汤碗里，底下是米饭，上面是菜，像某种盖浇饭的样式，另拿一只小碗，装汤。丝瓜汤，从前阿征最爱喝，他口轻，少放盐，由此，她多盛了一勺汤进去。
“那行，那我明天就开始写，妈，你给我当参谋，我一会儿翻翻书架去，你说什么书比较容易获奖？”雅雯着急忙慌，说风就是雨，急功近利。
“你喜欢的书。”钟敏说。
雅雯撇撇嘴，她喜欢都是些二次元漫画书，怎么可能在这种正统的比赛里获奖，这点她清楚，觉得妈妈是在故意针对她。
其实她没懂，妈妈说的是比赛能获奖的真捷径。但不怪孩子，这么真的话，大人也未必听不懂。
“是不是得世界名著啊？《简爱》、《红与黑》、《巴黎圣母院》？”雅雯一顿饭，在饭桌上念叨个不停。
阿嫲端着大汤碗进卧室去给阿征喂饭，喂好饭出来，听见雅雯还在念叨，“《红楼梦》、《水浒传》，不行啊，这些实在看不动，太厚了，有没有短一点的？”
钟敏边吃边听，她们家的饭桌上，第一次这么有文学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