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了西瓜的白瓷碟子没地方放，静静手拿着，所以他不得不拈了一块吃，上面细心的扎好了牙签。
“干净的，黄老板吃一点。”静静妈不惯说普通话，乡下呆久了，口音重咬字眼。
“妈，我招呼文叔，你去里面休息吧！”静静插嘴进来，下巴朝里屋指了指。
“唔，奥。”老妇人马上起身，转脸要走，大约是怕失礼，又回头来朝文升刻意地笑。
文升也只好笑，边笑边嘴里含着块西瓜，十分不自在。
“很晚了，我就不坐了，别耽误你们休息。”文升顺势应变着，也跟着起身。
“不晚啊，我一般都要11点睡，现在还很早。”静静水汪汪的眼睛，偏身来，拦着他。
把文升看笑了，他想，这么热情也十分不必，绕过一步去，往门口走了，“你们是年轻人，能熬夜，我这把年纪熬不过你们。”他笑着调侃自己，伸手拉开了门。
“文叔，你下次来，早些通知我，我做好吃的给你，我烧菜很好的。”她要紧跟着，似乎要跟下楼。
被文升回头来止住了，“别下楼了，回去吧。”他半命令的口气。在这些事情上，他向来简单，
静静站在楼梯口，望着他匆匆下楼的背影，眼神里飘过一层怅惘。
文升下楼梯的脚步很快，“咚咚”的脚步声。只是走过矮树丛时，放缓了脚步，眼看着那片后门口蒙蒙黑一片，没亮灯。
他好像有点失望，但接着往前走了。
正走过缝纫铺子的后门口时，那后廊的灯，“啪”的亮了。文升马上停住了脚步，甚至有一刻恍惚，这灯是不是声控的？！
当然不是！钟敏开了后门，一阵穿堂的夜风迎面吹来，她等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享受一会儿独坐的短暂时光。这种时候，颇像男人站在阳台一角抽支烟，打工人在茶水间里泡杯咖啡，一个意思。
不过她抬眼间，看见了正要路过的一团高大人影。她拉小椅子给自己坐的时候，顺手，多拉了一把，放在对面。
文升抬腿跨进来，着意踩准了地儿，不踏在春菜上。他小时候放学的傍晚，在田里帮母亲浇地，提着大水桶，脚下一滑，摔了一跤，母亲马上转头问他：“压到菜苗没？”
所以，他懂，这种时候，菜要紧。
他刚坐下，还自己挪了挪椅子的方向，好迎着风，不然有蚊子。只是光淡了，他坐在暗处，她坐在明处。
“来看小师妹？怎么样？一切都好？”钟敏说道别人时，总有种淡然的笃定，简称淡定。可能是旁观别人，比旁观自己好过些。
“挺好的，她妈妈手术也做好了。”他轻松地说。
钟敏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没什么别的话说。别人一颗帮人帮到底的心，旁人不能多言，说多了是罪过。
“社区读书节的活动，我和另外几家企业的副总都很熟，你有什么需要，我可以帮忙和他们打招呼。”文升最近做人简洁多了，他这两年借着公司发展的关系，见人见得多，越来越能拿得准，和谁能直言，和谁要委婉，同年轻时大不一样，这是年龄见涨的好处，如果拿来抵消那些长出的皱纹和脱掉的头发，值了。
钟敏本来垂下去的眼眸，这时又抬了起来，显得大又亮。爱帮助人，是不是也是种癖好，会上瘾，做多了，会有种化身救世主的错觉？时时想伸一把手。钟敏连自己的生活都拯救不了，她体会不到。停了一会儿，她问：“小陈没跟你说么？”
文升马上点头：“说了。”
“说了什么？”
“说的是她那一套。”文升把一条腿伸直，舒展舒展。
钟敏坐着没动，她只“哦”了一声，也没想要接着，说说自己这一套。小陈这人，没什么本质上的坏，只是出身好，同她这出身差，成了跨不过去的鸿沟，靠解释，依然跨不过去。她不解释。
“你家姑娘像你么？文字功底强！”文升语声温和，他愿意多问一句。
“她最不喜欢写作文，经常是八百字都写不到，要数着标点符号，勉强凑够格子。”钟敏边说，边在心里觉得奇怪，每次坐在这儿，总忍不住要说实话，这地方有什么魔力。人能说一会儿实话，是非常快乐的，比说谎愉悦很多。
文升听笑了，和他女儿嘉怡完全不同，嘉怡从小看图写话就是范文，作文比赛拿奖无数，可惜……这点儿可惜，真是沉重，他也垂下了眼眸，“那你女儿一点儿不像你啊！”他最后说。
钟敏点了点头，感慨了一会儿，回问他：“你呢，你女儿像你么？”
他短暂思考了片刻，还维持着点儿笑容，“像，特别像，读书的习惯，为人处世的态度，连吃东西的口味都像。”
钟敏听着，眼里升起一片坦诚的羡慕来，孩子怎么样，真的带着很多与生俱来的色彩，人力不可为，“那你运气真好，孩子和你，一脉相承。”
她这句“一脉相承”，真是，一言难尽。他笑笑，目光的焦点投向她身旁的地板去。
他们同时沉默了一会儿，为各自的女儿。
后门口的一小块地面，覆了光，像生了一层绒，短短密密的，有了厚度。钟敏手机放在前半间，阿嫲的缝纫机上。这会儿几点了，快十点了吧，她抬头来想。
文升看见了，仿佛听得到她心里的声音，接口问她：“你要走了？”
钟敏摇头，“我再坐会儿，我一天中，也就只这一会儿。”
她似乎没说完，说了半吊子的话。
不影响他听明白了，文升把另一条腿也抻直，想说的话，源源不断冒出来，“我准备过两周，带我女儿回一趟老家，她总说想去，我总没带她去。”
“老家是小县城，她会觉得好玩么？”钟敏问。
文升点头，“我给她讲过咱们学校，一中的操场边，那栋两层的小楼，二楼尽头的大办公室是财务室，我每年去那儿找财务老师，那儿有棵老柳树，我总站在柳树下，等着财务室开门。他听我说过好几次，很想也去看看。”
钟敏眼神清透，一段一段落在他脸上。那栋小楼，她也去过，高三那年，家里负担不起她和弟弟两个人的学费、生活费，先给了弟弟钱，没给她的。她自己一人去找财务老师写延迟缴费申请，也在那栋楼前站过，等过。
“那棵老柳树很大，树荫也大，站在下面，很凉快，站多久都不热。”她补充说，一边在心里想，他说他每年都去，那她家比他好些，她只去过一年。
“对。”他笑微微地表示了赞同，余光停在她坐的小椅子边。
他笑完，停了一会儿，也许是天色更暗了，提示着时间。文升收回了腿，预备要走的意思，抬头脸上神色郑重了许多，“哎，我听小陈说了，读书节活动评奖的事儿，于我是个小事儿，我帮你向另外几个人打声招呼，你就别亲自去说了，你自己不好开口。”
钟敏刚刚疏远着，拒人千里，这时退了这层冷气，“不会，我没觉得不好开口。”
她这话，说的真有两下子，不像个凄凄惨惨的人，他瞧着她一脸岿然不动的表情，服了！“行，那我多虑了。”他是笑着的，说着话，起身。
“干嘛觉得我不好开口？”她忽然抬头，紧盯着他，她想她又不迂腐，又不迟钝，这世上，为自己争取的道理和规则，她没有不明白。
他其实，是想起她笔记本最后写着的那个句子，觉得她也许骨子里清高，猜她提这样的要求，会艰难。
他猜错了，但看到她说真话，真话动听！他心里高兴，这点儿高兴全做在脸上，“行行，你挺好开口的就行，我多余问这一句。”
钟敏点头，心里回应他：可不是多余嘛。关于他对她做人态度的随意猜测，她有怨气，怎么？她是因为死板、不灵活、不变通、不努力、不积极，才陷入今天这样困境的么？她真想高声为自己说明，她是先被命运用力摁进泥潭里，才裹足不前的；她从前也雄心万丈壮志凌云过……
不过，她生着颗水晶心肝儿。这点儿怨气是面对那些人，那些袖手又话多的人，不是他。
文升一派轻松地跨出去两步，她忽然有什么话涌到嘴边，“黄总！”。
文升回头来，想听她下面的话，她却止住了，停了两秒，似乎是临时改的口，她说：“你，你是每周三都来元洲看父母？”
他爽快点头，“嗯，每周都来。”
她没再说话，他回头看了一眼，跨过两排贴地的春菜，消失在矮树丛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