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升车子经过路口的小道,忽明忽暗的光,投在他脸上。两个女人的闲言碎语,他听到一些,不全,一段一段传进他耳朵里,像夏日午后池塘的露珠滚过荷叶面,“呲溜”一声,滑走了。
第二天是周三,是文升要提前下班回父母家吃饭的日子,可惜这天去不成了,有应酬。他六点多钟驱车赶到约定的地方,包间里刚到的人,都在茶桌边坐着泡茶说话,几家高新企业的副总,他都认识,马上热络地寒暄起来。
寒暄久了,脸上会累,嘴角也会酸,但主要是文升空腹喝茶,容易胃疼,他所以适时找了个机会,走到窗边去。
窗外是一排停车位,正有车子停进来,一前一后两辆车,后面那辆月瓷白的Smart特别显眼,精灵可爱,泛着晶冻一样的光。
他漫不经心盯着看,圆润的“晶冻小车”里走下来的是熟人,陈悠然。
嗯,报社的团队来了。他目光不自知地调转到前面褐色大车去,钟敏从副驾的位置下来,她后背挺直的,又薄又硬。他顺便瞧了两眼,走在前面的男人,领导模样,是悠然嘴里的曹主任吧。身量不高大,倒是不胖也不臃肿,他在心里评价。
商务饭局其实也很有趣的,但如果参加的太少,可能找不到趣味点。文升参加的多,他很适应,在这种场合里游刃有余的窍门,就是忘我!不把自己放在心上,纵情享受虚情假意就容易多了。
反过来说,摒弃掉“我”,饭桌上那可都是真情实意,谁不是倾情出演呢,都不容易。
显然,陈悠然很适应,她是从小爸爸带着出门谈生意惯了的。一落座,就把外搭脱了,露出单肩的小礼服,镶水钻的领口,自带光芒,先声夺人,把坐在旁边的钟敏,衬得只剩下个灰蒙蒙的轮廓。
但也不是针对她啦,其他几位女士,也都成了悠然的背景板。
文升和钟敏坐的远,圆桌的直径两端,一南一北。对话是听不见的,不过一抬头,就不小心对上目光。
文升客气地朝她点点头。
她笑笑回应。
饭局后半场个个离席,一一敬酒,互相说着久仰大名的场面话。钟敏不仅饭局参加的少,对社交带来收益也没什么认识,她跟在曹主任身旁,悠然抢在她前面,越过半个身子。
到文升面前时,曹主任说起洪世清,“前两年去拜访去洪董,那时候他还在主持工作,现在是交给年轻人了。黄总真是年轻有为,上次我们做的专访,效果特别好,今年估计能参评优秀报道呐。”
文升跟着客气:“哪里哪里,还是钟记者写的好。”
“主任,黄总可是明优的代言人啊,对外活动都是黄总出面的。”悠然举杯,抢着说。
悠然旧话重提,文升的表情和昨天不同,他这时眼神坦然,抬手和众人碰杯,认下了,当仁不让。
曹主任带着,一圈敬酒完,他偏头悄悄问悠然,“你和黄总很熟?”
“是啊,我家和他们家是老相识了,我和他老婆关系特别好,我们每周都在一起吃饭。主任,所以我申请项目组长,是有准备的呐。”她说,眼角瞟了钟敏一眼。
主任点了点头,认可了她的说法,他也眼角,瞟了钟敏一眼。
人脉的作用,通常是互相借力,马上变现是不可能的,但能给自己增加光环,吓唬不知底细的人。总的来说,算个长线投资。
钟敏这种急等着用钱的人,不能跟人家比。人脉投资,她既没有本钱,也等不了收益周期。活该没有人脉!
悠然的话,文升全听见了,他今晚耳听八方,社交圈子里夸大其词通常被默认是合理的,但他略微有点儿奇怪,明明钟敏和他更熟,同乡兼同校,她却没提。
因为是工作日,这场饭局结束的早,大家没什么别的诉求,互相认识一下而已。
文升和内中一家副总多聊了两句,再抬头时,人都散了。他下楼开车,看看时间还不算晚,八点多钟,来得及去父母家一趟。
他车子开出日航酒店的闸口,还没提速,已经看见路边芒果树下走路的钟敏,一人走着,背后淋淋漓漓的路灯光。他目光向前望了望,五百米开外有个地铁站。
“钟记者!”他像上次一样,放下车窗叫她。
她转头来看见,先笑了笑。
“我去元洲国际。”他说,同时停下了车。
她会意,拉开车门上去了,不像上次那么客套,转而问他:“这么晚了,你不直接回家么?”
“我每周三都去看看我爸妈,他们住元洲。”他直言,“你怎么没坐同事的车?你家离这儿不远。”
钟敏委婉地,“是啊,不远,我坐地铁也很快的,三站路而已。”
他听着,在心里做着自己的判断,开车的间隙,余光悄悄扫到她脸上,是有一点痕迹,生活的痕迹。上次没留意,她有点法令纹,眉心纹,细看也能看出来。
“陈悠然说,和你家很熟,你们两家是老相识?”她倒是很放松,也很坦然,做人做出了境界的感觉。
“老相识谈不上,确实认识,她是我老婆美容院的贵宾,认真算算,可能沾点儿亲,我老婆那边的。”他回话时,转头来看后视镜,同时看到她眼睛,盈盈有光。他在心里下了论断,昨天听到的闲言,说她和曹主任的那段,不实。如果真有,不至于这么近一段路,不送她到家。但也可能不是依据事实,仅仅是因为她那双眼睛。
他见过欲擒故纵、巧言令色的女人,那种吃男人饭的女人,没有她这样的眼睛。
“你是这次读书节活动的副组长,那接下来工作挺忙的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快到的时候,他开口,其实是在等她说她女儿参评的事儿,结果她没提。
“哦,我们有个正组长的,金存勋,他这回刚好出差去深圳,所以没来。加上我和陈悠然两个,人手很充足,还好的,不会很忙。”她认真解释起人手来。
他只好作罢了。
其实他没想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钟敏心里知道陈悠然背后的微词,亲疏远近她分得清。她从酒店走出来时,已经在心里盘算过了,好在评委由六方组成,除了曹主任,和另外四家企业代表说好就成,黄文升的选票,可以忽略,哪怕他投反对,也不影响结果。
不过钟敏的盘算过于消极了,文升不是那么容易被别人的是非观带跑的人。他是在人精堆里打过滚的人。
这晚,他看过卧床休养的父亲,又陪母亲在沙发上坐坐,听那些经年累月的车轱辘话,总是听过一百遍的老词儿,但母亲不是演说家,讲不出那么多一鸣惊人的新词儿,他理解,是份陈旧又絮叨的爱。
“你爸最近身体好多了,别惦记,忙工作要紧。”“你家里都挺好的吧,洪云在家么?最近没发脾气吧,别吵架,夫妻俩好好说话。嘉怡又考前三名了吧,这孩子真有出息,像你,会读书。多去看看你岳父,还有你大舅哥家,多走动,别懒!咱们是家底薄的人,就得嘴甜勤快。”
他灌满了耳朵,九点多下楼,改道去看戴静静,前天她打电话来,汇报学期成绩,同时还说了母亲出院的好消息。所以他准备了几盒术后康复营养的补品,提过来。
文升还是第一次去静静租的这间民房,楼梯一直上到四楼,走廊两边是一间间房门,这一共是多少间,他一下子没数清,只忙着找门牌号。
407!他仰着头找到,敲了敲门。
静静飞奔出来开门,见到他,笑得,颧骨上两朵胭脂,骤然开了花。一阵忙乱,端茶让座又去切西瓜。
没有像样的沙发、茶几,文升在靠窗的旧椅子上坐下,出于礼貌,不能立时就走。其实面对过于热情的静静,和过于局促的静静妈,他也有点儿尴尬。
静静妈穿着身化纤的蓝暗花衫裤,说是做了个小手术,枯瘦得很,脖子里显出松垮的皮肉,完全没有女儿圆润饱满的美丽模样,不说,没人敢相信这是亲娘俩。
“静静,不用弄水果了,我来看看你妈妈,一切都好,就放心了。”他男中音,说的一句一掷地,意思马上要走。
“下午刚买的西瓜,新鲜的,我切一下,马上好,文叔你坐一会儿。”静静脆朗的声音,是穷人家早熟早当家的女孩子,会张罗。
和她妈妈特别不一样,她妈妈说话声音沙哑低沉,断断续续,文升听着很吃力,只好不时笑笑点头,其实并不知道说了什么。他正敷衍着,眼神从窗口瞄出去,看到对面小区住户家的窗户,也敞开着,一径能看到窗边摆着的床,床上躺着的人,那床有点儿特殊,同医院的病床一样,他看住了。这楼和楼之间挨得可真近啊,简直能听到人家家里说的私房话。“小敏,通风好了吧,赶紧关上窗户吧,一会儿进蚊子!”那家里传来老太太的声音。“奥,我去关。”钟敏回应,走过来,推上半扇窗户,又“哗”的一声,拉上小黄花白底子的窗帘。
静静端着切成小方块的西瓜走来时,看他微抬着下巴仰着脸,随口问他:“文叔,你在看什么?”
“哦,没有,没什么!”他马上调回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