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升坐在这片小院里,总有种没来由的放松,卸下心防和伪装做自己的错觉,仿佛面前的钟敏,是小时候乡下一起长大的某个玩伴,后来人海失散,现在又相遇。
“社区读书节的活动,你和你女儿说了么?是不是已经开始准备了?”他直言。
钟敏坐在门框边,后廊檐的光擦着她的裙子边,裙子也是阿嫲缝纫机上踩出来的,便宜的绵绸布料,小碎花,起皱,“嗯,说了。”她脸上坦然不变的神色:“我们家不是有才华有天赋的孩子,只好笨鸟先飞。”
文升不是来讨论孩子如何取胜的话题的,这世上,胜不胜利,都是一时风景,不值得讨论。“读书节的活动要推迟了,会推迟到九月开学后,形式和内容都有很大变化,主办方不再是高新区一家。”他一手撑在膝头上,态度认真,“通知可能过两天发到你们单位。”
钟敏听到这个消息,停在那个坦然的表情上,微微抿着嘴唇,像万事不惊的模样。“哦。”她说。她垂下眼眸,心里马上浮现出雅雯失望又埋怨的脸,以及她可能会说的话。好事总不能好到底,坏事却能一路坏到头……
她垂下的不只是眼眸。
不过,她这么平淡的回应,把文升后面的话,晾在半道上。他不得不迟疑一会儿,才接着说:“我有个老朋友,是福州企业家协会的秘书长,之前听说我们这个读书节活动,他觉得非常有意义,所以借鉴了方案,打算在那边推动举办。我的意思,你既然已经和孩子说了,就别让孩子失望,可以参加那边的评比。”
“可以么?”她马上问。
他点头,“可以呀,我们福州有公司,名正言顺。而且,我已经问过了,他们如期举行,你下周三前,把作品发给我就行了。”
“哦。”她又这么回应了一声,说完马上觉得不妥,应该要说点隆重的、表达谢意的话,马上补充:“那太麻烦你了,我这点小事,你们都是很忙的人,我知道。”
文升盯着她明亮有光的眼睛,心里有种急人之所急之后的欣慰,他很愿意多看一会儿,她不垂着眼皮的样子。“不客气,不用客气。”他摇头说,靠到椅子后背上去。
后院的矮树丛外,不时有来回走动的年轻人,趿着拖鞋,讲着电话。
钟敏沉默了一会儿,她想说那个小同乡的事,可这时变得不好开口了,说出来像是要和他交换,交换互助的消息,你帮我一码,我回你一码。
她没这个意思。
“我十几岁的时候,我爸就得了很严重的肾病,断断续续治疗,到今天也没有好。所以,家里有个长期病人的生活,就像……”他想说一点宽慰的话,想表达理解,想打个比方,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卡在这儿。
她给他接上了,“就像,有个人被判了凌迟处死,可惜,行刑的人手生,一刀刀下去,总不在要害,凌迟了很久,还没死。”这种生活,这种感觉,她在心里细想了无数遍,一开口形容,比他精准,丝毫不走样。
她说的这样悲观,他本想给她两句鼓励的话,这时没了立场,只点头:“对,很长时间,一眼望不到头。”
“长,一辈子那么长。”她进一步佐证。开始那两年,她也在心里恸哭过,怎么办,她也只有这一个人生,要这样过下去么?是啊,只能这样过下去。
“特别痛苦。”他像是疑问句,又不太像。
钟敏却摇了摇头,“不,久了就习惯了。”她语气里像在说别人的事,仿佛不发生她身上。真的并不时时痛苦,只在有些时候翻出来才会剜心口一刀,比如某些关灯后的入睡前,某些失望透顶的下班路上,某些还没合上眼的凌晨。总的来说,不忙碌,一刹住脚的时候。
所以只好一直忙碌。
她说完,其实还想展开说说,非常想说说,可马上停住了,连留在他脸上的,有许多话要说下去的眼神也停住了。戛然而止,她低头盯着地面上的一段光,斜斜投在他们俩之间。可能说的太多了,讲这些没用的干嘛呢!她从阿征出事的第一天起,就没做过祥林嫂,今后也不打算做。
她这么突兀地关了话匣,仿佛一段采访,她忽然不回答了。他很明白地也低头盯着那段光,其实目光同时看到她长裙下露出的一段脚踝,细瘦的,收紧的,像是藏着某种神秘的力量。
“我听说,你们公司在谈券商了,上市预备企业。”钟敏抬头来,起了个他不爱聊的话题。
他也跟着抬头来,没回答。
她换了一种神态看他,看到他微微叹了口气,她想不必叹息,聊点儿让人快乐的话题多好呢,比听别人的苦难人生有趣多了。“所以……”她想接着问,上市辅导具体都是怎么做的?赶上他也说话,被打断了,
他声音很低,但很真诚:“所以我不是来谈上市计划的。”
她马上被这真话逗笑了,当然不是,她知道,和她谈能谈出什么呢?不过聊聊挣钱融资,不是他们最钟爱的话题嚒!
她一笑,这屋里的人生苦难停了,哪怕只是短暂的。他也笑着坐回小椅子里,刚想伸开一条腿,手里的电话响了,他低头看了一眼,“喂,静静,有事么?怎么打电话来?”他低声接电话,又偏身往门外望去,判断着距离。“哦,不用了,你不用准备这些。”“不是,我是不想增加负担,不只是你,也是我,互相。”他简短又准确地说。
等挂了电话,他又转头去看门外。
“那个小同乡?”钟敏问。
文升点头,“嗯,电话来说,想约我下周三一起吃饭,做家乡菜。”他嘴角一点儿笑容,没当回事的意味。
“她知道你周三有空?”钟敏提一句,言下之意,小姑娘也许没他看到的那么天真淳朴。
“没有,她应该是顺嘴一说。”他笑笑,确实没上心。静静给他的印象,从来都是小心翼翼不敢声张的样子,怕说错话、怕做错事,是被贫穷绑住了手脚的孩子,像他小时候一样。
钟敏只听着他说,没再言声。
她一沉默,和他对视着,他马上觉出深意来,在心里回忆一遍,“也许是,我前几次都是周三来找她,她留了心。”他自己解释着,眼神里也含着点不确定的疑惑。
“我不了解这位小同乡的情况,但是见到过两回,她半夜回来,浓妆艳抹带着酒气的样子。”钟敏如实描述,这种事,不能做个人臆测,多说一句都容易冤枉人。
“什么时候?”他坐直了,问。
“上两周,各有一次,具体哪天我要回想一下。”
文升摆摆手,表示不用具体哪天,他微微蹙起了眉心,“你只见过两次?”
钟敏迟疑了片刻,临说出口时有些犹豫:“我其实听到过她打电话,她说如果挣到钱就不读书了。提到一家夜场。”她说完又马上解释:“我不是特地偷听她说话 ,是刚好我家卧室的窗户和她住的那间民房对着,距离非常近,我在……我家开窗通风,凑巧她站在窗边打电话,可能是打给夜场同事,说话声音还蛮大的……”
他点头,没有任何疑义,全盘信任的眼神,没问别的,只问她:“她提到过,是哪家夜场么?”
“好像叫小夜洲。”
这回,轮到他沉默。
钟敏看着他垂头凝神的样子,生出点悲悯的心来,无论是谁,真心错付,都是一桩可怜事。“我其实也只是听到、看到一点片段,代表不了什么,也许和真相相差的很远。”
“会是什么样的真相?”文升手肘支在膝头上,抬眼问她。
“展开想象么?”她问。
“嗯。”
“也许家里特别困难,你资助的钱,根本不够填补家里的窟窿,她不得不去找兼职来补贴家用,夜场的兼职来钱快,但影响回宿舍的时间,所以只好搬出来单住,这是比较有可能的情况。”她说,虽然见过许多坏人坏事,但还是希望他遇到的是好人。
“还有呢?”
“还可能,是小姑娘要强,不想一直接受你的资助,上了大学就想尽快能靠自己,所以急功近利,找了份赚钱多的工作;也可能是交了不好的朋友,带她走了这条路。”她极尽想象,帮他和她找着合理的可能性。
他听了,点头,都是于静静有利的情况,于静静有利就是于他有利,她在劝他,往好处想。
他不破坏这番好意,成人之美,笑了笑,应下了,但心里还是有了一重很坏的设想。
临走前,文升回头来提醒她:“读书节的文稿,周三前记得发我。”
“好。”她跟着起身,看着他跨出门,“抱歉,说了个这么不好的消息给你。”
他转头来回应她:“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