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钟敏在去上班的路上，听了一段专家讲的养老观点，说应当在三十岁左右开始考虑和筹备自己的养老事宜，“中国人应当尽早开始为自己的养老做准备！”那人义正言辞地说。
钟敏的电动车骑进报社大院的时候，在心里骂：做什么样的准备？卖儿卖女的准备么？
养老……她抬头看看这炎热的艳阳天。也许根本到不了老的那一天，就不用准备了！
她匆匆上楼，倒不是因为快迟到了，是因为办公室里的空调开的足，她迫切需要凉快一下，不然后背出汗，衬衫会贴在身上，不雅。她这是份十分需要得体的工作。
她坐下没多会儿，陈悠然慢悠悠走进来，钟敏没转头，已经闻到一阵香水味。
“哎，钟姐早！”悠然破天荒地和她打招呼，手上挽着的寇依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倾身在钟敏工位上，“钟姐，我一大早刚收到的可靠消息，咱们那个社区读书节活动要推迟了，活动形式要大改呢！”悠然语气轻快，内心也是。
钟敏也看出了她内心的快乐，秉着颗成人之美的心，她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于是，悠然更快乐了，接着补充：“真是可惜，前面的工作都白费了，全都要推翻了重来，咱们白忙活了，是吧，钟姐？”
钟敏，配合地点点头：“是啊，你说的很对。”她说着，起身去茶水间，从欢欣雀跃地小陈身侧绕了过去。
悠然还没开心完，在后面追着问：“主任还不知道呢，钟姐，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他一声。”
钟敏脚步没停：“你都知道了，主任能不知道？”
“我是提前知道的，正经通知要周五发出来呢。”悠然脸上堆砌起骄矜色。
“哦，那你赶紧去说吧，主任爱听。”钟敏接了水，举着杯子走回来，经过悠然时想起来，“主任去泉州开会了，你发微信给他。”她替她出主意。
悠然骄矜色里掺着不屑，飞快翻了个白眼：“不用，我打电话给他。”她拧着细腰走了，又腾起一阵香风。
钟敏下午去跑工信局政策宣讲会的现场，接到曹主任电话，说读书节活动推迟的事儿，“这么个情况，我还没看到正式通知，不过消息来源非常可靠，雅雯作品参评的事儿你放心，我后面还是会想办法的。”
“哦，主任，太感谢你了，既然活动进度有变化，不在暑假里，我的事儿就不用麻烦了。”
曹主任没听懂：“没事，不麻烦，该争取的，你放心，我都会帮你争取的。”
钟敏这里，工信局长的专访要开始了，她匆匆挂了电话。横竖是经常求到曹主任跟前的，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吧……
专访完，又等活动结束，最后设了餐叙环节，她没参加，脱空先走了，阿嫲打电话来，说家里的洗衣机不转了，急等着她回去修。
家里的洗衣机还是她结婚时挑的，她中意的牌子，如今就归她负责。
这台洗衣机的构造，钟敏熟，她换了衣服，盘腿坐在地板上拆后盖，然后把手伸进下水管里去掏一掏，从前几次，掏出过雅雯的袜子、头花，阿嫲的小毛巾，还有硬币、徽章和一支水彩笔……她强调过好多次了，洗衣服前一定要检查衣服裤兜，不能有零碎的小东西，不过直着脖子强调也没用，生活从来不听你强调了什么。
这回，她掏摸了半天，从里面揪出一只保鲜袋来，卷着两张十块纸币，淋淋漓漓地滴着水，像她后背和脖子里的汗。“妈，我给你找到二十块钱。”她弓缩着腰背，一手撑着地板，通知失主。
阿嫲伸头来看，一脸欣喜：“哟，我说呢，昨天改了两条裤腰的钱，明明收了，又找不着放哪儿，原来在这儿呢！”她也不嫌湿着水，就手接过去。
“阿嫲，我妈说过好多次了，叫你洗衣服前把衣服口袋掏干净，你又不听。”雅雯披着长卷发，拿手里的作文纸扬了扬。
“谁说没掏，掏了呀。”阿嫲狡辩着，揣着纸币，兀自往厨房去，“晚上我煮了杂粮饭，再蒸两只黒翅鱼吧。”她边走边说。
这家里不经常吃鱼，因为不好挑刺儿，阿嫲是无论做什么好吃的，都要分一些出来喂给躺着的儿子。
钟敏一时站不起来，还坐在洗衣机旁，脸上因为低头太久，泛着点儿玫瑰红，流着两条热汗。她这样子，和陈悠然一个样儿，悠然刚在跑步机上跑完三十分钟，配速10。
悠然踏下跑步机，男友递了毛巾过来，她顺便还在和小师妹通话中，“对呀，当然要学点儿金融知识，你联系臧师兄，他是导师级别的。你不理财，财不理你，虽然说法烂大街了，但是个真话。那些穷兮兮、惨兮兮的人，你别看她们可怜，纯粹是她们自己不努力，不努力延伸自己的能力边界，不努力学习提升被动收入，活该是穷人，不值得同情。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悠然一边说，一边不知想起了谁，说到后面咬牙切齿。
钟敏半伏在床沿上，给阿征做伸腿弯腿的动作，每边做五十下，她垂着头，打了个喷嚏。被动收入她是没有，被动运动她倒是很多。她没说起，刚刚给洗衣机装上后盖时，不小心夹了手指面，这会儿食指上一个红豆大小的血泡，让她不得不翘着手指。
八点多钟的家里，阿嫲拖着地板，她爱干净，年轻的时候有精力，近乎洁癖，钟敏刚嫁进来那几年，她做婆婆的立威，要求厨房里的锅底，都得擦得锃亮。现在老了，没力气较真，就罢了。 她拖好大卧室，又去拖小卧室，雅雯愁眉苦脸坐在飘窗前，绞着两条小蚯蚓一样的眉毛。
“快写吧，呆着脸干嘛？”阿嫲埋头干活，拖把头伸到宝贝孙女脚下。
“太难写了，作文也太难了！”雅雯端坐着，转脸朝着阿嫲诉苦，“写了这一行，不知道下一行在哪儿！”
阿嫲划拉着拖把，拖雅雯的小床底下，“看你那儿费劲样，你妈写这些，从来不像你。”
“我妈不就是干这个的么？我又不是干这个的。”雅雯举着笔，一下一下敲着桌面。
“那你是干什么的？你是干吃喝玩乐的？”阿嫲精准又犀利。
“诶，阿嫲你说对了，我最想做个大玩家，闲的没事儿，就去外面旅游，吃好吃的，穿漂亮衣服拍照，买小玩具，养小猫猫和小狗狗……”雅雯真的找到了自己擅长的事，都是些美好的事，自己列举着，禁不住哈哈笑着露出后槽牙。
阿嫲拖到卧室门口，一团细碎的混着灰尘的卷发绕在拖布上，她支着拖把杆儿，定了定神儿，看孙女的一脸憧憬，没再答言。
钟敏给阿征做好左右各五十个弯腿动作，挪了挪位置，再做手臂活动。她这时通常顺便开窗通风，不知是不是偷窥有某种神秘吸引力，她抬头时忍不住朝窗外瞄了瞄，又马上在心里提醒自己，怎么还上瘾了，真是要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她所以后几天，再坐在这儿的时候，特地戴了耳机随便听点儿什么，省得耳机不听使唤。导致阿嫲站在房门口叫她好几声，她都没听见。
“小敏，小敏啊！”阿嫲走进去，朝她挥了挥手。
“妈，怎么了？”钟敏摘下一边的耳机。
“来帮我贴个膏药，我这后腰啊，酸疼酸疼，僵得像一块铁板。”
“哦。”她点头，手上麻利儿的收拾好毛巾，“妈，你不能老坐着，一直坐着后腰就僵化了，你得是不是走动走动。”
“我知道，走动也没用，人老了不是走不走的事儿。”阿嫲反手捶着后背，嘴里念叨着：“做人苦哟，喝苦药一样苦……”
做人苦，是谁说的？钟敏跟在婆婆身后，是佛祖说的，众生皆苦！
她想想，佛祖说的真好，随随便便一句，就能开解人，他说人人都苦着呢，不独她一个，她苦点儿也没什么！
“妈！我同事上次推荐艾灸，你要不要试试看。”
阿嫲撩起后背的衣服，露出精瘦的后背，皮肉都薄薄的一层。“我不折腾了，就贴贴膏药吧，谁有那个闲钱！”她说完，用力扭过半张脸，“哎，我多开了两盒膏药，给你留一盒，贴肩膀用，用完了我再去开。”
阿嫲像是白占了多大的便宜，喜滋滋的嘴角。
钟敏点头：“行。”她贴好、拍实，再抬头才发现，“哟，妈你窗帘都没拉上！”
阿嫲抬了抬眼皮，“谁要看，让他看好喽，我老皮老肉的……”她嘟囔着，扯着衣裳、裤腰：“比不得你，你……”言语声弱下来，含混包在嘴里，没再能听清。
究竟比不得哪方面，钟敏耳朵里听见了，但木着脸，要赶着下去扔垃圾，大概率没有分类，要重新检查一遍，不然垃圾分类管理员不让扔；还要帮雅雯改稿，要帮雅雯买两件新的小背心，孩子越长越大了……
她淹没在这些琐事里，她自己的需求，变得可有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