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攥着她不放,“不是这句,上一句!”
“上一句?”她作势回忆着,这么好的话,绝不可能说第二遍,好话都是稍纵即逝的,像天上的流星,她想他懂的!
钟敏喝完酒后的快意潇洒流转在脸上,映在路灯薄纱般的柔光里!
他知道她不会说了,她绝口不再提,让他确定下来,她一点儿没醉!他真想赌气回她一句,“我也喜欢你!”甚至再低头一点就可以吻到她,简单热烈又真挚饱满,像二十岁时一样。
可他不是二十岁了,他替她深想一步,她为何只能借酒悄悄说出口,自己不敢当真也不让他当真,是她做人的难处和界线,是还不到时候,是有别的隐衷。情意可贵,贵在相互成全,特别他们俩这样深到灵魂里的交情。
到了这个年纪,能直说的一定会直说,不能的,便一定不能强求。
他仍旧盯着她眼睛,蓦然明白过来,红了的眼眶,不是因为芥末也不是因为醉酒……
钟敏感觉得到被他钳紧的手臂,松开了些,但没完全放开。他还是不甘心的恶狠狠,又低声耳语:“这样的话,下次我也这么说,让你想听听不清!”
她耳边,痒索索的一阵,温柔细腻的触觉,有什么落进她心里,又翻涌上来,直直涌进眼眶里,抬脸时婉转地一笑了之。
这条路上的路灯特别昏暗,像是为他们特设。他始终扶着她手臂,她照旧说那些奇思妙想的言论。
一直走到小区门口,他说:“我送你到家吧!”
她舍不得就此被他松开,点头:“好。”
进了小区,中庭的灯光亮了好些,她专心致志,走在他修长的影子里。
她心里的宗旨:只她一个人在这泥潭里呆着就够了,不必把旁人扯进来。这世道,谁活着不辛苦啊!
他们在她家门口道别,钟敏开门进去,站在门背后呆了好一阵,其实在听他下楼的脚步声。
这晚过后,钟敏做好了一个重大决定,她脸上蒙着层淡淡的光。
已经凌晨,她摸黑独坐在床沿上,不远处的窗边,传来阿征断断续续喉咙口发出的“咕噜”声,像是有话要说。“阿征,我今天告诉他,我喜欢他了。”还是她先开口,幽微的声调,和人悄悄话的语气,“我就是想告诉他,我也只能告诉告诉他而已。”她坦诚又坦然:“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和妈的,不会丢下这个家。”
她说这些时,后脑里仿佛“磕哒”一声响,是镣铐上锁的声音。“这么重的负担,我跟不了别人的,阿征,你放心吧!”重复这最后一句,她算是自言自语。
第二天一早,她还像往常一样起床操持早饭,但没赶着去上班,等雅雯上学走了,她还坐在餐桌边,吃半块昨天婆婆蒸的红糖馒头。
阿嫲收拾碗筷,不住抬头墙上的挂钟看,终于忍不住问她:“九点钟喽,你今天不上班啊?”
“上,但我累得慌,想晚点儿去。”她这四十年的人生里,第一次说这么任性的话,有点不习惯,大概当牛马当久了的缘故,自己不受控地抬头跟着瞟了一眼时间。
阿嫲不懂她,含糊着不敢多言,自上次吵架之后,她变得瑟缩了,像棵霜打的茄子。
钟敏慢吞吞拿好电脑出发时快十点了,她第一次不在高峰期赶时间,骑着电动车在路上,没有车挨着人,车挨着车,穿过凤凰花的小巷子,走小区里的小路,晒被子的两个大妈正为了抢个向阳的位置吵架,互相咒骂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吵嚷声回响在她身后,经久不散。
洞窟社是个城中村,她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今天是第一次发现,宗祠门口栽的是一圈桂花树,开得金灿灿的,飘香十里,历久弥新。
她从桂花香阵里横穿,染了一身纵情恣意的月桂香。
钟敏走进办公室时,赶巧碰上魏主任开完组会出来,她大模大样走到工位,还和主任打声招呼,“早啊!领导。”
“早么?”魏主任拉长了脸,一色威严。上次悠然说钟敏这些老员工经常迟到,她想着要严查考勤,一忙给混忘了,这时全记起来!“下午民安区的供需交流会,你早点去,这可不能迟到。”她加强了重音,提醒的同时也表达着来自领导的不满,一语双关一箭双雕,是她管理的艺术。
“奥。”钟敏只抬了抬眼皮,兀自坐下忙自己的了,泰然自若。
到了下午三点多钟,魏主任自己从外面回来,本来已经走回办公室,转脚又走出来,走到钟敏工位前,“你怎么还在这儿?都几点了!”
钟敏毕恭毕敬地抬着头,“我申请了派车,排到三点半用,也没办法,只好等着。”
“你在说什么鬼话,你第一天来上班么?三点半出发,四点半到现场,人家都结束了,你采访个什么?!”魏主任气得两腮的肉都在抖,语速快到起飞。
“那怎么办,咱们单位用车都得按流程、按规矩来,规章制度要严格执行,从前我规则意识不强,被批评过好几回了!”钟敏有理有据,卸掉了责任心,就什么责任也没了,天高地阔。
“……行行行,你故意找茬作对是吧!”魏主任是在人群里历练出来的人精,一听就明白,这是挑事儿报复发泄不满呢!真是给你能得不行,敢在我跟前耍花腔,也不看看你有什么?你几斤重!
她抬手毫不客气地朝钟敏额头指了指,像是要比个机关枪出来,把她突突了!
主任还是很端庄严肃的,最终没比,收回手指转身走了。走回办公室的路上思绪万千,正是讨论裁员名单的档口,是个好时候。
钟敏不怕,因为第二天又是快十点钟,她理直气壮站在自家餐桌边给主任打电话,“哎,领导,我今天请一天假,你知道我这相依为命的婆婆,她身体不好,我带她去体检。得一天啊,老人家检查项目多,而且不能急,跑快了血压高,要爆血管的!那我没办法了,元宇宙基地的发布会你找别人去吧,我肯定到不了,耽误了还得怪在我头上。你找小陈啊,她一专多能,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嘛,开车还快……”
她后面还有一车子这样的话,没能说完,主任挂断了!
零食店每天十点钟开业,阿嫲相当于上早班,她这时正扶着鞋柜在门口换鞋,准备下去开店门,听见钟敏这一通电话,木在那儿半天。“你不是换了个难说话的领导么?”这听着不像啊,阿嫲踩着一只脚的凉鞋问:“我怎么又体检,不是刚去过,你骗她呢?诶,是啊,我那个检查报告你去拿了没,你不说我都忘了,拿来我看看,咋样?”她紧着最后想说,看看要死了没?临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要死的话不敢再提,怕惹儿媳妇不高兴。
“下午你跟我一起去医院拿报告,顺便再补做两项检查,叶医生帮着约好了。他说你体检挺好的,都是老问题,没添什么别的。”钟敏放下手机,觉得心里空虚一阵,和领导针锋相对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普通人和权力和势力斗争真的很消耗能量。
“我说,你还是和领导好好说话,请个假啊、行个方便啊,别拗着一股劲儿,人家听得出来,到头还是你自己吃亏,低低头好,省得被穿小鞋!”阿嫲抬着脚穿另一只鞋,语重心长说。
钟敏转身来扶着桌沿,疲惫的口气,没看着婆婆,看着家里这一屋子物什:“我在别的地方低着头呢,主任面前就算了。”
阿嫲听不懂她说什么,拔上鞋跟下楼去了,一路嘟囔着,又检查,有什么好的检查得,一把老骨头究竟查什么!
所以下午,阿嫲还是跟着去医院一趟,钟敏和叶医生说好的,带着婆婆做几项验证性检查。阿嫲没什么怀疑,回家路上抱怨:“我说不来医院吧,事儿多得很,检查起来没完,一趟两趟的,尽是为了赚钱呢!”
“嗯,以后不查了,咱们家还是省钱要紧。”钟敏不咸不淡地说。
阿嫲转脸看看她。
又跑了这一趟,回到店里,钟敏忙着盘点货架,阿嫲装模作样站在柜台边不知忙什么,时不时偷眼看看。她心里也知道,现在这点存货卖不了两天了。
晚上吃饭的饭桌上,钟敏说了同样的话,“后面几天只能闭店,关几天!”
“啊?!不开么?关店人家会以为我们不卖了,多不好呀!”雅雯举着筷子,惋惜心疼的声调。
阿嫲自顾自吃饭,夹了一筷子西洋菜,不说话。
“那没办法,我们没订货,我还得去一趟总部解释这个事情!”钟敏无心吃饭,碗筷没动。
“那咱们什么能有钱订货啊?”雅雯追着问。
钟敏叹了口气,模棱两可:“不知道,看看吧。”
雅雯不懂大人的含糊深意,她立刻转头,瞅了瞅不说话的阿嫲。
文升连着忙了很多天,一方面冷静期过了,他们又跑了一趟民政局,一些法律上的手续和交割事务,他花了些精力去处理,最后想见见嘉怡,被洪家拒绝了,他意料之中,那晚站在母亲家阳台的一角,抽了半包烟。
第二天他忙完工作,开车回家,在钟敏店铺前后绕了一圈,终于忍住了,没停车。
那晚,她是叫他止步的意思,他后来想明白,她划了条楚河的界限出来。他想,也许真的不能强求。可这几天,他忽然养成了每晚都要开车绕道过来的习惯,原本只一圈,后来变成两圈……
“在店里么?我过来喝茶!”他打了电话给她。
“在啊,来吧。”她语声如常,其实这时并不在店里,因为没订货,这天开始闭店了。她特地补充:“我前门关了,你从后院进来。”
“好。”他轻快地答应,脸上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