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升一进来，就发现仓库货架是空的，看了一眼，问她：“你货怎么还没到？”
钟敏欠身烧水，“明天到。”她撒谎说，先骗过今天吧，以后的以后再说。
他满心都是重新坐在她面前的失而不得的心情，没深究她说的谎。“哎，我这边的事儿终于办清楚了，明天回老家一趟，去处理公司转移的手续。”他拉了拉小椅子，靠近她一些。
“哦，落地哪里呢？高新区么？”
“嗯，落地政策我已经谈好了，会走绿色通道。”他转头盯着水沸，自己动手汤烫杯，抬眼来问她：“跟你打个商量，过几周我们出新品，能不能走走后门，借你的成熟店铺做个试吃，我看看市场反应。”
“哦……”她迟疑了，过几周，她店里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你怎么还犹豫呐？”他毫不掩饰地不满起来。
她索性，“你都看出犹豫了，还问什么！像你这种刚起步的小品牌，我店里是不做的，会拉低我们整体品质！”
“你听听你说的这个话！”把他噎得抬手就要拧她的脸，伸到一半，停在半空。
“.…..所以到时看情况吧，要是我没点头，就是不愿意的意思，你可不能强求，我提前告诉你一声啊！”她打着圆场，把他伸过来的手推回去，防着他尴尬，故意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他哼了哼，不觉得尴尬，关于“强求”，他想好了要强求，执拗道：“那我不管，到时候我就拿来，看你怎么办！”
“那有什么怎么办，我就自己吃了呗！”
“行，我看着你吃。”
“好。”
他俩在嘴头上向来势均力敌、互不相让。
文升泡茶娴熟，行云流水，她就撂开手，等着喝。
茶汤微微焦糖色，他分茶给她，顺便问：“……你还记得那天喝酒你耍酒疯么？”
钟敏抬眸心里紧了一紧，以为和他有默契，那晚的事不会再提，没想到他提了。“瞎说，我从不耍酒疯，我同学说我酒品特别好，喝醉了会坐着不说话，像只乖兔子。”
“哼！”他无语，转而故意道：“你这个同学，以后你还是少联系，嘴里没一句实话。”
他这句式和那晚说的一样。她撇撇嘴，不敢接话茬，怕再说出什么来。
他端起小茶盅，着意看她眼睛，看她垂眸盯着茶盘的一角，沉默不语的谨小慎微样儿，忍不住嘴角一扬，笑开了。
她并没完全盯着茶盘，余光留着一线瞄着他，他一笑，她马上抬头：“笑什么？”
“开心，就……笑笑！”他其实原本想说，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开心，就会笑，这么朴实的道理，他想起她不让说，所以忍住了没提。
这一晚上，尽看见文升的笑模样了，她控制着，不朝他脸上看。
临走前，钟敏问他：“那接下来要在老家待一段时间吧，公司搬迁和各种手续应该都很麻烦。”
“嗯。”他点头，并不知道她这么问的深意，只觉得是她没藏住的关心，“下周都在那边，我等回来给你电话。”
“哦。”她点点头，在心里计算，这个周期，能不能赶上魏主任出裁员名单的时间！又暗暗鼓励魏主任，手脚快一点。
魏主任工作效率很高，她是身先士卒以身作则的人，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口号她不是嘴上说说，也带头践行，为了敲定优化名单，周六加了一天班。这一天班她交代新媒体组的小王，跟拍了一整天，做了视频，年终工作汇报的时候可以用上。要不怎么都说领导高瞻远瞩呢，人家确实是有过人之处。
周一下午开例会，最后一项议题是讨论“优化精简”事宜，说是讨论，其实就是提前吹个风，别等真的手起刀落的时候，有人受不了，安抚起来比较麻烦。
这种议题，叫一帮有可能被优化掉的人没法讨论，又不能自己做主，只能挨个表决心，再补充点自我批评，展现忠诚。不想发言的，像钟敏这样，直接跳过。悠然最后一个，压轴出场，“我很赞成优化精简，本来不合适的人、跟不上节奏的人、不能适应新业态的人，就应该及时劝退，这也是组织的正常新陈代谢，没什么好回避的。像咱们办公室现在，有些老员工仗着自己资历久，有价值的活儿干不了，总还是原来那老一套，还迟到早退，动不动就请假、凡事斤斤计较，简直带坏整个团队的风气，早就该动了，优化就是要先把这批人干掉！”
魏主任坐在上首，马上接口附和：“小陈说的尖锐直白了一点哈，其实优化谁不优化谁，也不是按这么简单粗暴的标准，人事处包括社里领导都是多方考虑，兼顾到大家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的，这点上请大家放心。不过话说回来，像小陈这样敢说敢言的行为要先表扬，大家都闷头不说话是不好的嘛。来，咱们为陈悠然的勇敢有担当鼓掌！”
稀稀拉拉的掌声，有人陆续抬起手，有人放下。
“我觉得“勇敢”和“有家底”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钟敏坐在悠然对面，她没鼓掌。她一开口，掌声马上熄了。
悠然马上扬起脸，好斗的公鸡一样，“钟姐有什么高见？刚刚轮到你，你不发言，不该你说的时候，倒是话多起来了！”
钟敏笑笑：“你敢说敢言，这点儿“勇敢”不都是领导安排授意好的嘛，当然得按顺序来，谁好意思拆穿！我的感言，是感想的感，有感而发，和你不同。我想说，生来有钱、生来就在罗马，确实让你看起来比普通人“优秀”一些，人脉宽广、资源丰富，但其实说透了，这是优势，不是优秀，跟你的个人能力无关。况且，“勇敢”这个词非常高级，我猜截止目前你遇到过的最大困难，无非是男朋友送的礼物不合你意吧！真正用得上“勇敢”的境遇你还从没碰到过，所以你远远配不上，就别往自己身上贴这么贵重的标签了！”
她最后这段话一说完，悠然“噌”的一声站了起来，被人说到点儿上的应激反应，“钟姐，你这是嫉妒我。没错，我刚刚说的那种人，主要就是指你！你不好好反思自己的问题，还在这儿倒打一耙。我跟你说，我不怕你这种人，别以为越老越有本事，你就是典型的越老越油，没什么真本事。”
“对，我一直非常羡慕你，生来就拥有很多别人求不来的好东西；但也非常可怜你，这些东西让你一叶障目自私自利刚愎自用，像只自以为是的鸵鸟，一头扎在你们家的黄金沙堆里！”
“你……”
“行了！”魏主任用力摔了一下面前的笔记本，“这是周会，不是菜市场吵架！你们都是文字工作者，知识分子，看看都在说什么！尤其是某些人，对会议秩序毫不顾忌，又听不得别人提意见，问题最大，大家最好注意引以为戒！”
钟敏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超过五点半了，“主任，下班时间到了，按规定我该走了！”她起身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当着所有人的面，提前离席了。
经过老金时，老金忧心忡忡朝她皱皱眉，她笑了笑。
隔了一天，她请假，站在家里客厅中央打电话给魏主任，报备一声。
主任还在装样子：“你要考虑工作的连贯性和整体性，怎么能三天两天离岗呢！你不看全局，也不能一点儿大局观也没有，别总说你们家的私事，你婆婆身体不好啦，你老公瘫痪啦。小钟，你不能恃弱放旷，懂么？你一个人的困难，让所有人给你兜底，你这是占所有人的便宜！你想想，这合适不合适？”
“魏主任，哪有一个人可以和团队切割得这么清楚的，能像你说的边界这么绝对！你爱强调全局、整体、团队。行，这十几年来，我也为团队做过很多贡献，那团队也占过我很多便宜，怎么到今天，你和我算账的时候就把我的付出一笔抹了，只剩团队吃亏了！你这是账头不清楚呢，还是摆明了蛮横不讲道理！”
“钟敏！你搞搞清楚，你这是在和谁说话，这是和领导说话的态度么！”
她这边同时听到“嘭”一声拍桌子的声响，“领导，我请假，向您报备了，都是按程序、按规定走。是真的家里有事，我婆婆复查也好，我老公复查也好，就算是我，我去检查身体，都是比工作更重要的事。没错，我是这么排序的。为单位鞠躬尽瘁，我比不上您了，咱们就说到这儿吧，祝您工作顺利。”她说完，挂断了电话。
阿嫲站在厨房门口，掖着手听了半天。“我又要复查了？”
钟敏本是站着，说了半天耗费心力的话，和人吵架真是巨大的能量消耗，她就近坐下了，“没有，骗她的！我撒谎请假呢。等会儿我要去总部一趟，把该解释的说清楚，后续订货安排也要再商量商量。”
“哦。”阿嫲一手拽着围裙，搓了搓，也许想转身回厨房洗碗，扭了扭没动，“小敏啊，我想那个，也不用急成这样。还找原先那家银行吧，房本反正在你手里，我跟你去，我去签字去！”
钟敏听着，看婆婆垂着两手站在自己面前的样子，忽然生出无限悲悯的情绪来，都是无路可走的人，她们两个，都是被架在烈火上炙烤着的人！
她低声好言好语的声调：“妈，房子咱们留着，你说得对，咱们家用钱的地方多！”她缓缓说，怕婆婆听不懂，摆摆手补充：“不抵押房子，咱们留着自己住，货款的事，我想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
具体什么办法，钟敏没说，累了的表情，垂眸沉默。
阿嫲没追问，念念叨叨转身回厨房去了。
经过钟敏这样不懈的努力，两天后，第一批优化名单公布，她荣登榜首。办公室找她谈时，一次来了三个主管，如临大敌，应该是被列为重点攻坚对象了。但实际上谈的异常顺利，报社也是第一次启动裁员计划，补偿金给的很丰厚，特别像钟敏这样长工龄的老员工，增加了适当的特别关怀。钟敏一方面急用钱，一方面并不贪心，像文升那时说的，“取尽用竭，不是什么好心态。”他这说法，她记在心里，在被裁员这件事上，心态放的很平。
“不用考虑了，我最后一个要求是尽快离开，最快是周几！”她签了字后，抬头问。
“本周如果工作交接能完成的话。”
“OK，我可以完成。”
“那本周五下午来办理注销证件就可以了。”
“好。”
至此，她比着火箭般的速度，被单位优化掉了，像阿嫲裁衣服时剪下的边角料，最后拿扫帚扫到角落里堆成一堆。不过钟敏因为拿到的那笔赔偿金，迅速化解了货款的燃眉之急，那点儿失业的失意和失落并没影响到她。
阿嫲正在渐渐失去看店的能力，再往后情况会更糟。她不可能继续现在的工作和节生活奏，两头奔忙，趁裁员的契机把所有精力转移到自主性更强的新事业上，是她面前的别无选择，也是最优选择。
因为和总部事先沟通过，货款一到账，送货的车当晚就到了。钟敏和阿嫲忙着在后门口接货，赶上雅雯放学，也加入进来帮忙，三个女人川流不息忙得个个满头大汗，货车一走，她们还要接着上架、理货、规整小仓库。
“妈，我感觉，像是大丰收。”雅雯脱了校服外套，搬着一箱水果气泡水。
“不累么？”钟敏弓着腰码货，回头来问她。
“不累！你瞧我的肱二头肌。”雅雯咧开嘴笑，露着大板牙，“阿嫲，你要是累了，留着我来拖地，快点儿弄好咱们今晚开张一小会儿吧，晚上买饮料的人多。”
阿嫲抓着拖把，店堂角角落落拖两遍，“没有鸡，哪来的鸡！晚饭还没煮呢！有鸡就好了。”阿嫲大概是饿了，只听见了二头肌。
“晚上吃方便面吧，妈，又快又方便！”雅雯两眼一亮，提议，她最爱吃泡面，只是阿嫲总是不让她吃。
“行，等会儿你去发叔店里多买点儿，存着咱们应急用。”
“好，我加两根肠。”
母女俩说好了，阿嫲撇着嘴：“没有鸡，连菜也没有。”她自己心里暗自计划，要给阿征的面里多加一个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