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升找的这家店,小小门脸,开在商圈外侧被人遗忘的角落里。环境是他们两人都喜欢的,干净简朴不做作。
窄窄的卡座,他们对面坐下,靠得很近。文升从前来过,是心情不好,一个人偶然撞进来的,独坐,喝闷酒;不想今天,能带她同来。
他心里有点按耐不住的情绪,又不敢轻易开口,是私藏的爱物呈给要紧人看的心情,“怎么样?这地方闹中取静,不错吧。”
钟敏等着上酒,有酒才能有故事,点头“嗯”了一声。
其实吃什么喝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一起。“那,那你先说点儿什么!”他还是开不了头。
她调回视线,盯着他的脸,语塞,千言万语堵着,只好说:“最近过的怎么样?”
他立刻笑了,“你又来!”马上点头配合:“不错,你呢?”
他问的这些,混在笑语里,含着温柔的目光。
她垂眸,不是装深沉,是躲着他,眼底发酸,寥寥回应:“也不错。”
他们坐的这格靠里,隐在狭长店堂深处,大隐隐于市的感觉。服务员陆续送了酒菜上来,“别点太多哦,吃不完,别像上次。”钟敏提醒。
“嗯,这家菜量小,都是下酒菜,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每样点了小份,咱们都试试。”
钟敏看着桌面上越摆越多,其实想说:“酒可以多点一点,菜不用。”又不为吃菜来的,深思一下,没说,省得发现她好酒。由着他吧!
“诶,这个芥末黄瓜不错,你来一个。”他热情介绍,推过去。
“芥末,会辣哭!”
“怕什么,辣哭了,我不笑你。”
他就这么一说,她真的夹起来吃,连吃了两块,绿油油的,把他看得直皱眉。
“真的很辣!”她说,果然红了眼眶。
“你什么时候这么实诚了?”他心惊一刻,悄悄把那碟芥末黄瓜挪远了。
“我一直是啊!”
“一直是……”他哼了哼,补充说明:“一直是爱捉弄人的人。”
她抬头横他一眼,端杯,满眼睛红红的,大眼兔子似的。他再三看了看,也跟着端杯。
其实他们认识这么久,面对面时总是文升说得多,整体来讲,钟敏是话少的人。这时大概是酒精的作用,文升讲了讲他公司进度和最近遇到的趣事妙人,都不及她一半有趣,他心里已经做好了评断,说出来也是为了抛砖引玉。剩下的时间,都恰到好处的留给钟敏发挥。
她举着杯,不知说到哪里,似乎从衣服面料上提到了林淑珍女士,“我婆婆说,人都是有罪的,前一世做了恶,这辈子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受苦。”
他抬眸听着,聚精会神,以为她要起头讲个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沉重故事,谁知她一挥手,接着道:“哎,从我受的这些苦来看,我上辈子肯定是个江洋大盗,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没准还行刺过皇帝。”她说的豪迈,应景地饮尽一杯,“你们这些过的舒舒服服的人,上辈子肯定是些凡夫俗子,比不上我一半精彩!”
把他听笑了,没错,她是这世上最妙的人,“行吧,幸会,女侠!”他点头跟着举杯,不能让她独酌。独酌无相亲,不是好词儿。
她立马给自己满上,碰杯:“幸会,平民!”
喝完他才回味,她这耳目一新的说法,究竟讲的什么意思,似乎表面听着有趣,其实内里是个悲伤的故事。
他抬头来想追问什么,她已经开始下一话题了,像她的人生一样,从不在困苦里悲吟。“你听说过“地平说”么?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我给你讲讲。”她又倒满了一杯。
文升摇摇头,“什么地平说,地球是平的?”他胡乱猜测。
“你说对了!就是这个字面意思。有种学说,认为地球是平的,压根不是圆的,是不是很颠覆常识?”
“瞎说,不可能,那么多从空间站发回来的照片,地球圆圆的……”
她打断他,兀自喝酒,“对!这些照片,都是为了让你坚信地球是圆的,特地拍给你看的。掩盖地球是个平面的真相。”
他马上嗤之以鼻,“掩盖这个真相干嘛,有什么目的?又是什么阴谋论吧。”
“是啊,为什么一定要让人们觉得,地球是圆的呢?因为只要我们认定了世界是个球型,就不会再向往世界的边界,我们就老老实实呆在自己的地方,反正怎么也走不到头、走不出去,再也不会探寻世界的边界了!”
“啊?为了这个么?”他顺着她的思路,追问:“可探寻边界有什么用呢?”
“是啊,就是为了这个。”她点头肯定,浅浅喝酒,“有了边界,不就可以逃离么!不就想要挣脱么!没有,就消停了,服管了。所以我觉得,这个学说某种程度上,印证了地球监狱论的说法。”
“什么论?”
“地球监狱论,是说地球其实是用来监禁我们这些戴罪灵魂的,所以我们永远在这里禁锢轮转,逃脱不了这个世界。”她振振有词,亦真亦假。
他彻底服了,“钟记者,你怎么还有空关心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学说。你还是少看点儿杂书吧!”
“道听途说、道听途说!”她假意谦虚着,迅敏地抬手一杯,酒壶空了,推给他,示意叫他添酒,“不过我兴趣广博,哪只这一点眼前的苟且,和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怎么能一样!”
他潜心看她夸夸其谈,乖乖叫服务员过来上新酒,同时笑着承认:“是是是,您不是一般人儿!”看她脸上泛着潮红,从没有过的明媚生光,视线不自知地凝在她脸上。好一会儿,才想起她喝的这么快,简直吓人。赶紧抬手按住她酒杯,“哎哎哎,你喝慢点儿,我可没买那么多酒。这么多菜呢,你吃点儿,别浪费。”
“我是来喝酒的,不是来吃菜的。”她借酒耍横,扬着细巧的下巴白了他一眼。他面前,她该是能任性任性的。
他笑着点头,应她,“行,你喝吧。”他松开手,让她放开了喝。他自己扶着酒杯,着意控制着,不再添酒。总不能两个人都喝醉,得有一个人善后,他来做这个善后的人。
钟敏还有很多要说的话,她从前做文旅记者时走过的大好河山,听见的人情世故。她对这世间万物的浓厚兴趣,和生意人挣钱没够一样,有种人类动物性本能的贪婪和无度。
她最后幽幽叹息,抬手饮尽一杯,“要不是迫于生计,我肯定能干出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
她语气并不自怨自艾,有种豪迈洒脱的自吹自擂劲儿。他爱听极了,两手搁在桌面上,深深后悔自己以前说的太多,没能好好享受她神秘莫测、瑰丽绚烂的小世界。
差不多快12点,她喝了一桌子空酒瓶,眼神也有点儿恍惚!文升起身去买了单,回来伸手要扶她,没想到,她稳稳当当自己站起来了。
她站定才看见他伸来的手臂,似乎停了半秒,她歪身靠着桌面,恰好被他托着手肘扶住。
所以由着他扶着走出店门,他手臂有力温暖,隔着两层单薄布料和她紧贴着,两人步幅相同。她边走边想,是他放慢了脚步配合呢!真好,可惜这条路太短,要是能走到天荒地老就更好了。
她抬头望了望遥远天边,一点若隐若现的窄窄月牙,夜幕重重,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世界。
“诶!怎么这么大条河……”她忽然刹住脚,拽着他手停下来,专心盯着地面。
“什么河?哪儿呢?”他顺着她眼神方向跟着去细看,平坦的水泥路面而已。
她俯身感叹:“哇,和我们老家后山那条瀑布一样,这么急的水流!”
“……有么?”他侧头瞄了瞄她脸,难辨虚实,扶着她手臂的力道没松。
“有啊,这么“哗哗”的流水声,你听不到么?”她满脸真诚,还微微蹙着眉,考虑着:“哎,你先蹚过去看看,你腿长,万一我的短腿淹到了怎么办?来,你助跑一下!”她挣开他手,推他后退几步。
“还要助跑?”他给推的刚站稳,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配合,也许她喝醉了,会出现这样无中生有的幻觉吧,毕竟她和别人不一样,“不用助跑了吧,我看没多宽!”他商量的口吻。
“要啊,你跑两步,万一呢!”她坚持。
行吧!他认了,演戏演全套。旁边稀稀落落几个从酒吧街走出来的夜生活潮人路过,都侧目看他们一眼,这俩大哥大姐,玩啥儿呢!
深吸了口气,他也不知道河岸在哪儿,大约摸吧,从她身边起跳,虎虎生风,跨出去好几步,回头来看她,表演完成,不知道她满不满意。
她满意得很,没事儿人似的,抬腿划拉着小步子,稳健如常地走了过去,嘴里慢悠悠:“哦,原来这么浅啊!还不到你脚踝,那我蹚过去没事儿!”
听得文升瞬间变脸,一把揪住她手臂把她扯到身边来,怒不可遏又不敢高声:“你耍我呢是不是?你故意的!”他贴着她鬓边,说给她耳朵听。
旁边路人有好事的年轻人,实在好奇,凑过来问:“这是无实物表演,行为艺术么?”
文升没好气回他:“两口子吵架,走远点儿,别掺和。”
把人吓跑了。
她反正喝醉了,听见什么都当做没听见。和他紧贴在一起,肌肤相亲是这样的感觉。她在心里提醒自己,得记住这感觉,以后想象时好具体一点。
文升也怕丢脸,内心是要面子的人,没停留,扯着她径直往路边树荫底下去,专拣昏暗人少的道儿走。
她其实脚下并不虚浮,这时被他拉拉扯扯着,撞在他肩头胸口,听到一点他心跳的声音。
走出去一段,他恍惚醒过点儿味儿来,渐渐放慢步速,转头来朝她脸上细看,红红的眼眶,绯红的两颊,连耳廓也是嫣红的。又走了两步,他又低头来看,犹疑不定:“你根本没喝醉,是不是?你刚刚是故意的吧?”
“故意什么?”她当真的一脸疑惑,如假包换的表情,和他对视几秒,其实是怕被他看穿,她转移了视线,指着前路顾左右而言他:“这条路不好,太黑!容易干坏事!”
被她半真半假地提醒,他手上松开了一点,再三看她的大眼睛,没辙:“你嘴里没一句真话!”他断言。
“有啊,我有真话!”她仰着头。
他不听,不能再信她,气咻咻只顾扯着她往前走。
“我喜欢你!”她忽然说。
她说的猝不及防,他一下顿住了,她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回旋了一圈,还没落定。他回身来两手抓着她,“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脸上红粉依然,没什么变化,“我说,这条路不好,太黑了,有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