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定制
且行且止2024-06-12 12:563,928

   钟敏把那张诊断书对折好,放在电脑包里,照旧提着包去上班。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上班工作嘛,什么时候都不能停下,停下了容易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多了容易跳楼。她边走边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傍晚时,按照约定时间去大宇的店里签合同。等握着笔要签字的时候,她还是迟疑了,半天没画出一笔来。

    

   大宇夫妻坐在她对面,紧盯着她的手。

    

   她忽然抬头来,乞求的语气:“大宇,有个事儿,我想,这个房租我是没意见,我想说能不能缓半年交,我肯定不赖掉这几个月的租金,就是推迟到年底一起交,你看呢?”

    

   大宇明显不耐烦,抱起了手臂。

    

   “我们家真的有困难,特别是,我婆婆刚查出来重病,检查单在这儿,你看……”她转头去电脑包里拿那张纸,被大宇老婆打断了。

    

   “行了,小敏姐,咱们就别卖惨了行不行?你们要实在是有困难,困难的不行,也可以退租,我们租给不困难的人!我们家何必一直在你们孤儿寡母跟前当坏人呢!”大宇老婆翻着白眼,“你们家的困难多,我们早知道了,不用天天拿在嘴里说道来说道去。”

    

   “签吧,小敏姐,就现在这个租金,也是那条街上顶优惠的价格,你还上哪儿找去,五年不涨价,我们算是有良心的!”大宇补充着。

    

   她没再多言,低头飞快地签了,龙飞舞凤的两个字:“钟敏”。

    

   这天晚霞异常美艳,火烧云伴着五彩缤纷的云团,蓬松弥漫,天边像是载着个童话世界。

    

   钟敏坐地铁回家,先到铺子里,经过柜台,经过冷脸坐着看店的婆婆。她一径走到后院去给电动车充上电,一路无声,也冷着脸,像是气还没消。

    

   雅雯背着书包,在门口伸着头,“我回家写作业了啊!”她从那次阿嫲忘了关店门开始,每天放学都过来看一眼。

    

   “去吧,桌上有满煎糕,你自己拿着吃。新鲜的,我菜市场刚买。”阿嫲坐着,粗着嗓音交代。说完,又想起什么,跟着起身,“等会儿,我也回去,我煮晚饭去。”拿眼睛横了横后门口的钟敏,意思反正你回来了。

    

   “我去煮饭,你坐着吧!”钟敏走过来说,又朝雅雯招了招手,都是家常语气。

    

   阿嫲于是又坐下,言听计从的表情。

    

   晚霞渐渐消退了,越热烈的颜色,越难持久。她们娘俩,并肩走在落尽的残阳里。

    

   钟敏把阿嫲的诊断书拿给雅雯看,雅雯看了半天,上楼梯时才终于反应过来,“阿嫲得了老年痴呆?这个,这个病,就是老年痴呆吧!”

    

   钟敏面无表情地抬腿上楼,点了点头。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雅雯跟在后面,追问着,“妈,怎么办啊?”

    

   钟敏并没想好怎么办,只是觉得这家里的大事小情,雅雯需要知道,无知无觉对成长没什么好处,有知有觉才是活生生的真人生。

    

   雅雯以为天下的事,都和做数学题一样,一个问题,对应着一个标准答案,有时还能对应多个答案,还有简便运算。其实真实活一遍就知道了,生活中的大多数问题,都没有答案。削减了脑袋找,也还是找不到。

    

   “别告诉阿嫲,咱们俩知道就行了。告诉你,也是为着以后,你多留个心眼,阿嫲的记忆力,说的做的,都会越来越乱七八糟,你听一耳朵就是了,凡事都多想一想。”钟敏开了家门,洗手煮晚饭,紧跟着,传出哗啦哗啦的洗菜声。

    

   “哦……”雅雯背着书包,站在厨房门口,背后的一点余晖,拉扯着她的影子,越扯越长,映在坏了把手的吊柜上。

    

   钟敏也许是停止了思考,手上忙碌着,洗菜、切菜、热锅凉油,炒土豆丝,铁铲碰着铁锅的“锵锵”声,她单手颠锅,“哗哗”两下,橘黄的火苗,猛地舔上来,一绽放,马上又熄了,只把这屋里照亮一瞬。

    

   她专心致志的神色,脸上一层温润的油光,最后撒上一把葱花,满屋子饭菜香。

    

   真是个温柔又静谧的晚饭时光,像是这家里什么也没发生过。

    

   钟敏这段时间习惯了九点多钟带着电脑下楼,去店里,边看店边写稿,边等人。更多的时候不等人,只是想和自己待一会儿。她陪陪自己,这个疲惫又鲜活的、无人知晓的灵魂。

    

   一般十点钟打烊,系统做结账,阿嫲到今天也还是没学会电脑系统究竟怎么操作,她知道自己永远学不会了,所以晚上从来不来,店里交给儿媳妇。

    

   钟敏坐在柜台前,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亮着屏幕,呆了许久,始终没敲一个字。

    

   她想想,没有烟了,文升上次留下的一包烟,已经抽光了,正想起身去一趟食杂店,刚刚想到的人,名字跳在手机屏幕上。

    

   文升电话里轻快的语调,“我这边饭局结束了,真是无聊至极的饭局。你在店里么?咱们聊两句!”

    

   钟敏举着手机,听他的声音,他说完了,她半天没发出回应。

    

   “钟敏?!”他叫她。

    

   “.…..哦,我在呢,不过,”她用力装出轻松来,“我今天想早点睡,想……”

    

   他马上接口:“奥,太累了吧,是该早点休息,早点睡吧,那咱们改天再约。”

    

   “嗯,改天约。”她顺着说,说完这几个字,不知触碰到了哪里,低下了头,听见他挂了电话,马上红了眼眶。

    

   她知道,心里有个自己,迫不及待想见他,想告诉他,想等他解救她;可同时又清醒地明白,不能把他当做救命稻草。他们之间,欣赏、爱和尊重,如果掺杂着依附和索取,给予和施舍,她世界里最后一点真挚和美好,就没有了。

    

   她觉得心痛,痛得不得不闭上眼睛,专心感受这份随着呼吸起伏的痛楚,混在捉摸不定的一开一合里,渐渐有种自虐的快感弥漫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又像是流转了一千年。她手机又响起来,她盯着他名字看了半天,才按了接听键。

    

   “怎么还开着灯,不是要早点睡么?赶紧打烊,别拖延!”他电话里命令的口气。

    

   她呆了呆,才反应过来,跑出店门去看,果然,他车子停在路边开着双闪,是特地绕到前门来的,看见她,他伸出一只手,朝她挥了挥,见她不动,索性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喊一嗓子:“早点回去!”

    

   还好隔着段距离,文升看不清她红红的眼眶。钟敏终于想起回应:“好,要走了。”

    

   他坐回驾驶位,又摆摆手。怕自己停在这儿,她不好立刻关灯,踩了油门,先开走,远远的,后视镜里望着她,这时才发现,手机还没挂断,顺便追问:“关灯吧,我都开走了!”

    

   “哦,”她被他再次催着,回身去关了店招,停了两秒,“那个,你上次说请我喝酒来着!”她最后说。

    

   他听着,脸上笑开了,今天听到的好消息里,属她这个最好。“你还不困呢,还能想起喝酒来。明天晚上怎么样?今晚让你好好睡一觉,明晚我来接你,咱们不喝茶了,喝点儿有意思的。”

    

   “好,就明天。”她简短答应,反正他不知道,她小时候,家里曾做过一段小生意,就卖米酒,那种红曲酒酿,土法的,酿出来的酒浑浊,扑鼻的米香。后来生意太淡,没做成。那时她总是放学后,帮阿爸在西屋里淘米,上笼屉蒸,加酒曲,封罐陈化……新做好的酒酿,也是她先尝,简直千杯不醉,阿爸都不是她的对手。

    

   阿爸……她微抬着头,想了一会儿,很久没回老家了!

    

   她眼前的人生路,越走越逼仄陡峭,她爬的不是一座普通的山,是一线天。

    

   这晚入睡,躺在枕上很久,沮丧太多了,挤在她脑子里。她努力不去想,只想着明天和文升约好的见面,听听他的声音也好。

    

   她本来想憧憬着入睡,但不能自控地、绕来绕去地,想到那天在去翔安的车上,老金随口说起的消息,他说:“别和那几个年轻人置气,她们懂什么!自私自利、自以为是,不值得,况且上面在考虑优化方案,咱们单位也会干掉几个,到时就不会这么乌烟瘴气了!”

    

   “优化方案,是裁员么?”

    

   “是啊。”老金一声长叹,“新媒体起来了,传统媒体在夕阳化,已经是事实,没什么好争辩的。好在是咱们这样的单位,就算是被裁了,该给的赔偿金、补偿金是只有多没有少的,不像那些私企,偷奸耍滑,能不给就不给,能少给就少给,恨不得让人立刻卷铺盖走人,忽悠干活的时候一口一个家人、亲人,一拍两散的时候狗屁都不是了。”

    

   老金忙着吐槽最近接触的几个裁员后的维权案例,个中艰难,一言难尽。法治和民生线,他跑的多、见得多。

    

   钟敏当时只是听听,没放在心上,这时莫名回想起来,一直到沉沉睡去,这个消息还萦绕在耳际。

    

   新的一天其实和旧的一天没什么两样,只是不可能每天都大吵一架,宁静了不少,像海啸过后的沙滩,温柔和顺,凉风习习。

    

   钟敏这天没有外勤任务,在办公室坐着赶稿,开项目策划会,中途去人事处转了转,和两个老同事在茶水间站着聊天,打听打听关于“优化方案”的消息。

    

   她下班前赶完了手头的工作,在电脑前呆坐,没有特别想要考虑什么,但很快,脑子里算出了按自己的工作年限,能得到的赔偿金数额。

    

   这个数字真是个合适的数字,她无意识地拿着笔,一下一下敲着鼠标垫。

    

   因为晚上有约,她脸上松快许多,一下班就走,分秒不停。魏主任出来扫视全场时,只她的工位空着。

    

   钟敏的负担沉重,职场这点做戏的疲惫,她就不演了,演了也是徒劳,人得时时懂得,抓大放小。

    

   文升这晚提早来,从走进来的表情上,看不太出,是不是雀跃的心情,不过他一开口,就让人知道他兴致勃勃,“走吧,我帮你关灯去,今天提前打烊。”他当家作主的语气。

    

   “别啊,再等会儿,关门前还有一波生意呢!”钟敏站在柜台看系统里的库存和品类,低着头。

    

   “哎,我那边约好了位置了,咱们喝酒比这波生意重要。走走走!”他说着动手关灯、关门,轻车熟路的模样。

    

   钟敏这时才抬头细看他一眼,发现他穿了件黑色polo衫,布缝儿里隐约的银光细闪,像过年写春联的红纸泥着层金粉,“哎,我看看,这是什么新布料。”她其实已经做好了今天的系统结账,隔着小柜台,抻着腰身凑过去瞧。

    

   他特地靠近前,晃她一眼,又马上走开,去关后院的门,“这是新材料,我朋友家厂里的样衣,穿来给你看看。”

    

   “嗯,真闪瞎人眼,符合你们金光闪闪的格调。”她从柜台走出来,跟在他身后。

    

   他猛一转身,她倒退半步,“走吧,关好了。诶!你这身也挺好看。”文升确实兴致颇高,当仁不让走在前面,带路。

    

   “谢谢夸奖,我这是高定,不比你的差!”钟敏换到他身侧走着,跨出门去,“远么?走路要多久?”

    

   她问路程,他答非所问,“你这是哪家的高定?”又侧头朝她身上细看,瘦小的骨架,撑着裙子风凉微动,浅浅露着细腻锁骨。

    

   “蜚声国际的著名华人设计师林淑珍女士,量身打造,手工缝制,限量版花型,私人款,只此一件。”

    

   “林淑珍女士,你婆婆啊?”

    

   “嗯。”她点头,迈着大步,跟上他的长腿。

  

继续阅读:六十八 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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