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诊断
且行且止2024-06-11 14:273,874

   文升那天带着那个小信封回家,走在矮树丛外的小路上,他面前铺着路灯的细索微光,不知为何,忽然心生失望,边走边放慢了脚步。他回头去看,正看到钟敏关了后院的灯,“啪”的灭了,隐进黑暗里。

    

   她说不要钱,他真希望她能要点儿什么。她为什么不能像静静一样,不要钱,要他这个人呢!

    

   她是不一样的!他知道。

    

   他边走边在心里遗憾着,又五味杂陈着。

    

   钟敏不是不遗憾,她的遗憾太多了,遗憾不过来。那晚关了灯后,她靠在门板上独自呆了一会儿,雪中送炭的情谊,怎么能不珍重呢。她深想了想,他是她遗憾里最大的那一个。

    

   可人不能抱着遗憾过,人只能随着时间过。

    

   这天特地早起的钟敏,煮了菜粥,提早叫醒了婆婆,“妈,今天去银行,咱们早点走。”

    

   “唔,哦。”阿嫲迷迷糊糊翻了个身。

    

   钟敏自去忙,等再来时,阿嫲还没坐起来。她想,等等也行,婆婆也够累的,这么大年纪,天天从早忙到晚,和她一样,像只人肉陀螺。

    

   这一等,雅雯都吃坐下吃早饭了,阿嫲还没动静。

    

   “妈,该起来了。”钟敏解着围裙,第三次走过来。

    

   阿嫲倒是真的慢吞吞坐起来了,满头花白头发蓬开着,她伸手抓了抓,“哎呦,头疼得很。”

    

   “头疼么?厉害么?要不先吃早饭,等吃过了饭才能吃药,妈你止痛片放哪儿了。”钟敏回身去看装药的抽屉。

    

   “厉害,那我还是再睡一会儿吧!”阿嫲迷迷瞪瞪的眼神,商量的语气。

    

   钟敏抬头看了看墙上挂钟,已经没有时间再睡一会儿了,“妈,咱们坚持坚持,我带你先去银行办手续,等办完手续,就送你回来休息,今天店里请三姐帮忙看。”

    

   “啊哟,坚持不了,我都痛的不行了,像尖刀再里面扎一样,还是先睡吧。”阿嫲摇头说着,自顾自躺下了。

    

   钟敏十点钟要去采访海沧工信的签约仪式,时间不等人,她俯身过去搀着婆婆的手臂,“妈,真的坚持一下,我扶着你,咱们打车去,一会儿就好。”

    

   “去不了!”阿嫲身子往后倒,故意沉下去,叫人托不住,“你揪着我干嘛!松开手!”

    

   她们这里拉扯着,雅雯坐在餐桌边,端着粥碗,伸长了脖子来看,“阿嫲,你是不是不想去了,你反悔了?!”

    

   雅雯是这家里,最心明眼亮的人。

    

   钟敏手臂还在使力托着,这时渐渐卸了力气,“妈?!”

    

   “你吃完了就赶紧走,看看几点了,上学不迟到么!”阿嫲躺下去,扬声抱怨雅雯一句,中气十足。

    

   雅雯撇撇嘴,又扒了两口,急三火四地背着书包水杯走了。

    

   钟敏坐在婆婆床沿上,她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这个神态倒是和阿嫲一样,她躺在枕头上,也是呆滞着脸。

    

   随着雅雯“砰”一声关上门,钟敏像被点醒的石像,马上转头来:“妈,你不是真的要反悔吧,家里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咱们还能有别的办法么?”

    

   阿嫲躺着,不动。

    

   “妈,走吧,不能再等了,我十点钟还有工作,拖不得。”钟敏起身去拉婆婆手臂,被阿嫲甩了一把,挣开了。

    

   “妈——你这是怎么了?”钟敏垂手站在小床边,晨起的日光,洋洋洒在她身上。

    

   阿嫲还是躺着,不动不摇不说话。

    

   日光热烘烘照着,燃着钟敏的手臂和半边身体。

    

   “走,妈,我背着你。”钟敏攒着劲儿,俯身去一把把婆婆从床上扯起来,“我背着你,像背阿征一样,我反正背得动,我背习惯了!”

    

   “啪!”一声脆响,阿嫲挥手一巴掌,打在钟敏被日光晒着这边脸上,脆响是脆响,其实力道不大,阿嫲自己的手腕也是颤的,使不上力,“你咒我是不是!我好好的能走能跑,我怎么和阿征一样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瘫了!我就算瘫了,也不用你背!”

    

   钟敏左脸滚热,其实是因为日头晒的缘故,不是因为阿嫲那一巴掌,可这时,她顾不上分辨,转身去拿上银行资料和电脑包,气势汹汹走来,用力扯起婆婆,“既然没瘫,就走吧,没空陪你装下去。你要是爱装,等办完手续,你回来躺着装个够!”

    

   “谁装了,我不去!”阿嫲像小孩子耍赖一样,沉下屁股往地上坐,叫人扯不动,“我不去了,我就是反悔了……”

    

   钟敏没理她,拧着脖子只管拉扯着往门口走,老黄牛拉犁似的。她们家地板是几十年的老瓷砖,发黄又打滑。老太太“哎呦一声”真摔了个屁股蹲,四脚朝天。

    

   “你要弄死我,你是要弄死我,你就是要我早死呢!”阿嫲索性躺到在地上,仰面哭喊起来,像那天在大宇的房产中介店门口那样。

    

   钟敏手臂上被阿嫲指甲抓出殷殷的几道血痕,她也一趔趄,资料和电脑一起摔在地上。她被时间催逼着,被一件件大大小小的事欺压着,终于也哭喊起来,和阿嫲的捶地哭喊没什么两样,“是你要弄死我,你们要逼死我。我会死的,妈,我也会死的!你到底为什么,为了什么?说好的事要反悔!”

    

   “我就是不去了!不去!我不抵押房子,房子在,我还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没了房子,我被你们扫地出门,我和阿征死在街上也没人知道!我不去,哪儿不去了!”阿嫲没摔坏哪儿,一骨碌坐起来,虎虎生风的气势。

    

   “谁不管你了!”钟敏结紧的眉头,脸上瘦的没什么肉,特别符合现下流行的审美,“谁不管你们了,我要是不想管,不管这个家,我走了就行了,我把雅雯带走,我养活我们两个人,我用不着养活这一大家子,你动动脑子想想吧。”她乌溜溜的大眼睛,盛满了眼泪,深潭一样不见底,越说越激动:“你守着这房子吧,你和阿征守在这房子里等死吧!你愿意呆多久就呆多久。”

    

   她说着这些狠毒的话,兀自收拾地上散落的资料,要走的架势。

    

   阿嫲终于哭出来,真挚的眼泪流成两道小河:“你就是伙着外人要谋划我的房子呢,你盼着我和阿征死,你等不及要我们死了!”

    

   这话说的杀人诛心,逼得钟敏脸上显出阴郁神色来:“我盼着你们死呢,你们死吧,赶紧现在就死,等你们都死了,这房子还是落在我手里,我和雅雯从此过好日子。我就不用开店上班忙得两头不是人了,你们快死吧,别活着了!”她忙着发狠,没听出婆婆话里别的意思。

    

   阿嫲忙着头懵,杂七杂八的想法揉在她脑子里,她糊涂了,点着头:“好好,今天算说出真心话了,你和外头的野男人合伙谋我的房子,专等我们死了好享受。好话好话,说出来了吧,你自己听听,叫阿征听听。”她立刻装腔装势叫起来:“阿征你听见了么?你老婆跟上别的男人了,你当年为着她弄成先这样呀,你值不值,值不值!”

    

   “你说什么?”钟敏这时才反应过来,“野男人”是谁?是文升么?她收拾文件的手停了,转而扑到阿嫲身上,“你在说谁?我和谁?”

    

   “你和谁你知道,谁帮你开的店,谁半夜来找你,你们关着门后院里干的什么!真以为偷偷摸摸,没人知道嚒,当谁是瞎子呢!”老太太这时思路清晰起来,前因后果、前情后事。

    

   钟敏听到这里,终于怔了怔,“你看见什么了?谁看见我们做什么了?谁看见了?——你叫她来,站在这里说!”她被诬陷了,吼叫着,情知没有用,可再也不受控了,两手抓着婆婆睡衣领口,“叫她当着我的面说,说我们干什么了!”

    

   阿嫲突然用力,格开她的手,大义凛然的表情,义正言辞:“你们孤男寡女关在里面能干什么?你不跟他干什么?他就能愿意帮你了?你问问谁相信,天下有这样的事!”

    

   她忽然被推开,颓然垂下刚刚还激动万分的两手,天下没有这样的事,也没有这样的好心人!该怎么跟天下解释,怎么跟天下声明!

    

   确实有!

    

   钟敏垂眸盯着阿嫲的旧睡裤,褶皱层层的棉布料子,灰蒙蒙洗退了色的小黄花,和主卧的窗帘一个花色,是当初做窗帘时剩下的边角料。

    

   她从狭窄亢奋的激动思路里挣脱出来,停了一会儿,喘口气。低头理好了银行资料,那文件袋重新装好,抬手放在沙发上,约好的时间过了,人也反悔了,再拿着没什么用。她从地上爬起来,拿好电脑,抹了抹眼角的眼泪,准备去海沧。

    

   临走,又站定了回头来,手臂一用力,把地板上的婆婆搀起来,坐回小床。“妈!”她叫她:“我没和黄文升发生过关系,没上过床,没……”她想想,说不下去,说这些亵渎了他的名字,只说到这儿,转身往主卧去,“我当着阿征的面,再说一次!阿征,你瘫了这些年,我伺候你我认了,可诬陷我和别的男人有染,我没有,从没有!我知道你听得见,你听好了,我不是没机会,我机会有的是,可我没有!”

    

   “林淑珍!你要是还有点儿脑子,”她走到大门口,拉开门站定下来,“你该好好想想,我如果愿意靠男人,靠卖!我不可能守在这里吃苦,我但凡愿意低这个头,早就看不上你这套破房子了!”

    

   她跨出这个家门,“哐当”一声闭上门。

    

   阿嫲被震得满脑子嗡嗡蜂鸣个不停,她坐在床沿上,呆愣了许久,地心那一片四方的日光,渐渐拉长挪了地方。

    

   钟敏眼看着快迟到,签约仪式不等人,她揉了揉脸,赶往现场,还有一个专访要完成。如果能请假嚎啕大哭一场,多好啊!她甚至想好了,哭完了,就继续好好干,兢兢业业地受苦,被这细碎生活千刀万剐着,不喊疼。

    

   可惜时间紧迫,没给她留这个空儿,她不能迟到,更不能请假,唯有一往无前。

    

   她一往无前着,在签约仪式现场,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小钟,你婆婆的检查报告有点儿问题,你最好过来一趟。”

    

   “现在么?今天,我没有时间,明后天吧?”她捂着电话,低声说。

    

   “如果方便的话,最好今天过来!”

    

   她听了,心里一沉,“特别大的问题么?”

    

   “有点儿,”医生了解钟敏家的情况,办公室里已经唏嘘过一阵,这时含蓄委婉着:“大概率,是阿尔茨海默症,所以希望还是和你面谈,至于要不要告诉患者本人,我建议酌情考虑。”

    

   “啊?什么?什么症?”会场一阵潮涌般的掌声,钟敏觉得自己没听清。

    

   医生在那头,叹息着,又重复了一遍,让她听清。

    

   她所以专访一结束,又转头奔向医院。甚至忘了,一早刚和婆婆大吵了一架,关于离婚一走了之的事,她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医院的诊断有理有据,是证据确凿的。她接在手里,反复看着,医生说:“会出现记忆力衰退,性格变化,易怒易燥的表现,同时缺乏思考力,这些是认知功能方面的障碍,关于行为上的变化,家属需要适当体谅。”

    

   她一直到走出医院的大门,还在想,这是阿嫲派来给说情的吧!花多少钱能请得动医生帮说话。她抬头望着正午璀璨的阳光,我不离婚还不行么!我哪儿也不去,绝不逃走还不行么!收回这个诊断吧……

  

继续阅读:六十七 定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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