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到范老师电话时,刚吃好午饭,母亲在厨房洗碗。
“妈,我有事,出去一趟,晚上不用等我。”
“哦,去吧。”母亲手上沾着洗洁精,转头来望着他背影。
文升打印了一些材料带在身边,是这几年来累计的转账记录,继而开车赶往给范老师安排的酒店。
路上接到从老家一路送范老师来厦的阿邦的电话,气愤不平的语气,“升哥,你家怎么个情况?大嫂这是打的谁?你包养的谁啊?”
“那些消息你不用理,也不用告诉我。你先带范老师去吃午饭,我现在过去,很快到,有什么我们见面说。”他打断阿邦的话。
“哦,好,你放心。”
钟敏上午在办公室,参加魏主任召开的小型表彰会,表彰九八投洽会的报道团队,“这是我特地争取来的奖金,表彰咱们的跟展团队,虽然展会只有四天,但前前后后一个多月时间,这个小团队配合默契、互相补位,没有一个人掉链子,周末无休,早出晚归,只要工作需要,随叫随到;白天拍摄、晚上出稿、出作品,这种吃苦耐劳的工作节奏,是咱们在座的每一个同志学习的榜样!”
九八投洽会是厦门最重要的国际性投资促进活动,是本地产经圈子里一件大事,钟敏往年都是跟展团队的骨干,这回因为被嫌弃不能随时加班,被踢出了报道团。她坐在会议室里跟着众人一起鼓掌,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偶尔低头看手机,是在密切关注着有关文升的消息,和工作无关。
“有一些咱们报社的老同志,越来越跟不上工作节奏,不能担当重任,这也是很成问题的,需要有这种情况的人,多反思、多改进。”魏主任在台上拍着桌子、义正言辞。
钟敏正瞟到一则绘声绘色讲述某知名独角兽企业副总包养女大学生的小视频,闪回的图片,有两张正面照是她采访文升时拍的…...主任在台上强调的话,她一句也没听到。
文升这时正在和范老师见面。
“老师,现在情况就是这样,我想来想去,还是得麻烦你来一趟,不然我无论怎么解释,都说不清楚额外给她钱这件事。”他坐在酒店房间的窗边,两手支在膝盖上。
“我知道,我一早接到你电话,说的情况,我就知道很不好,没想到这孩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范老师早就退休了,还在教书是退休返聘。文升资助家乡师弟师妹的事,一直是他一手操办。连公司带个人,先后帮了十几个孩子,这里面他最放心的一个,成了白眼儿狼。
“老师,我电话里那个特殊情况只跟您提了提,没细说。”文升这时敞开了解释:“戴静静家里情况是这几个孩子里最不好的,考到厦门之后,我想着多照顾她了一些,可能给女孩子造成了一些误会,她其实比我女儿大不了几岁,我当真不知道她会有那样想法,也许我后来拒绝她的时候处理的太直接,哪里伤害到她。等会儿您跟她谈时,如果她过不去这个坎儿,我愿意当面向她道歉。”
范老师脸上皱纹一道道,像只放久了的核桃,皮肤黝黑,比实际年龄老好多岁,家里种着几亩地,他除了教书,也干农活,刚忙完夏收。他听着,摆摆手,“不是你的事儿,我清楚。穷人家的姑娘不容易,从村里读书出来见了大世面,沾了钱的好处,也抵不住钱的好处,一时昏了头。等我跟她说明白,这孩子我从中学开始教,连教了六年,我知道她,不至于的。”
“老师!”
范国峰老师在山村里当了一辈子教书匠,有限的几次去县城,也是开会听报告学习、带学生去比赛,但他不闭塞。文升面临的处境,他心里明镜一样,“静静的事,裹在你的家事里,她受了蛊惑和指使,我叫醒她。你的私事,怎么处置,多想点办法,不要让人欺负了不出声儿,文升!”他倾身过去,拍了拍最器重的学生的肩头,粗糙的大手,心里为他担忧,这样势单力薄。
范老师在来厦门的路上,打电话给戴静静,告诉她自己马上到。“她不接别人的电话,不会不接我的。她妈还是我安排的,住在县城我堂姐家。”范老师约好了人,回电话给文升。
因为要约静静谈话,文升特地帮老师订了一间套房。他和阿邦站在卧室的床边盯着着楼下酒店门厅那个路口。范老师独自坐在外间客厅的茶桌边烧水等人。
文升电话响了,他低头看了一眼,是洪万章打来,算算时间,是差不多了,他们商量的差不多了!“喂,爸!”他声色如常。
“文升啊,晚上过来吃饭,你妈准备了大闸蟹,咱们一家人好久没坐在一起吃顿饭了。”洪老爷子做人处事的从容,多尖锐的问题,都先说吃饭的事儿;另一层,是面对个一穷二白的,当年待人接物都要跟着他学的穷小子,不信他能翻出什么花来。
“哦,好啊,正好我朋友送了两瓶上好的女儿红,大闸蟹配黄酒,我晚上带过来。”文升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家常语气。
“好,那一起带来,咱们喝两杯。”洪万章听着电话里女婿的话音儿,不觉皱了皱眉,这时候,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文升还能想着带黄酒来,让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大好。
“怎么样?爸,他来么?他要是不来,还是直接起诉离婚吧,别谈了!有什么好谈的!法院见!”洪云站在一旁急切问,竖着耳朵听半天。
从昨晚开始,她已经反复被老爸骂过,再有什么话此时已经听疲了,不过她也是做好了被骂的准备,和宗辉商量好的。“我怎么知道苏丽莎会这么快发照片出来,这个白痴、神经病!搞得这么多转发,这事控制不了,怎么怪在我头上。要怪就怪你的好女婿,干的什么好事!没有他这档子臭事儿,能有这么多苍蝇跟着么!”
“还真是臭事儿一桩,文升平常看着人模狗样,没想到背后自己包了一个玩儿,哼,真是老实人每一个好东西!”洪锋坐在窗边泡茶摇头,自斟自饮,这回不是他惹的麻烦,他作壁上观的心情。
洪万章放下手机,沉吟了一会儿,抬头交代洪锋:“你打电话叫关律师来,今晚一起吃饭。”
洪锋没想通,这么急吼吼把律师叫来干嘛,一起吃饭也没必要吧,今晚不是先问问事主,明天再叫律师出面不迟啊,“现在?”
“现在就打,你叫他把拟好的离婚文件带来。”洪万章阴沉着脸,又抬头看了看气急败坏的女儿,他听到文升电话里不急不缓的声调,觉得有什么不妥,也许宝贝女儿嘴里的话,不实!他得把律师叫来,以备不时之需。
洪万章起身坐到茶桌边去,低垂着眼角,像尊年画上的老神仙,思忖想着什么。
洪云站着不耐烦,“我胸闷,出去透透气,我不喝茶。”她说着,抬脚走了。
“噔噔噔”下楼的声音,洪锋白了一眼,“爸,你看她,她还先胸闷上了!”
“老神仙”抖了抖眼皮,没答言。
文升挂断电话,顺便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心里估计着戴静静到酒店的时刻。听见旁边阿榜气不忿儿,“升哥,要不把那十几个孩子叫来,咱们统一录个视频,告诉所有人,是资助,不是包养!没有包养的事儿,凭什么就她一个女的信口胡说,你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文升垂着头,“关其他孩子什么事儿,谁能愿意掺和这样的事儿,为了这一个人,要牵连所有人,他们也很无辜。”
十几岁的年纪,最是要面子的时候。文升知道。
阿邦更愤愤不平地“唉”了一声,改口:“所以好人难做,帮来帮去,帮成仇!要我说,以后管好自己,发财挣钱,别管别人,尤其是女的!”
文升抬头望着酒店窗外一望无际的日头下白茫茫的城市建筑,“也不能这么说,我认识个家境情况更不好的人,也是咱们老乡,人家多困难都没甩手不干,顶着困难往前走,她也是个女的。”他说完转脸来对着阿邦,“反过来看,十几个孩子都好好的,只这一个出了问题,说明还是好人多!”
说得阿邦,瞪着腌海蛎一样的眼珠,又是一声长叹。
他们说话的功夫,门外响起了门铃声,女生柔婉的声音:“是我,范老师”
文升和阿邦马上停止了对话,是戴静静来了。
范老师自起身开门,把她让进来,“来吧,我头先到县城坐车,你妈叫给你带上她现蒸的包子,说来不及炒,硬要给你再带上点儿黄粿,叫我叮嘱你,自己做着吃。”他说着,从随身带的背包,拿出两个塑料袋来,递到静静手里。
同时看看她的脸,戴着一只黑色的口罩。
“咱们坐下喝茶,摘了吧,口罩摘了吧。”他说,挥了挥手。
静静捧着母亲捎来的吃食儿,心里有些微动,眼圈也跟着发红,在茶桌边延挨着坐下来,仍旧戴着口罩。
范老师只顾垂头泡茶,注了一杯铁观音,在静静面前的茶盅里。
“我妈挺好的吧?”静静关心母亲,先开口。
范老师点点头,“在餐馆帮忙,包吃住,你那个糟坏的爹找不到她,放心。”他说着话,重又看看她脸上的口罩。
静静知道瞒不过老师,自己慢吞吞抬手摘了下来,露出左右脸的红肿颜色,嘴角还破了一块,伤口血殷殷。
她没想到,范老师没盯着她的脸,问她原由,而是说了别的话,“你妈想着你的吃喝呢,拿到她给你做的包子、米粿,你心里啥感觉?”
忽然被问这个,静静没想好怎么形容,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
范老师像是原就没想听她说,接着道:“这包子和黄粿是我镇上临时买的,不是你妈准备的,我来这一趟,根本没和你妈说,你妈也不知道,不可能给你准备东西。”
“啊?”静静抱着塑料袋,呆着脸。
“被人骗了,现在是啥感觉?真心真意被人骗了,你现在心里怎么样?”范老师端着脸问她。
静静一手攥紧了塑料袋。
“你现在啊,才就被我骗了两句,还没被人诬陷,被人陷害,被人反咬一口。”范老师自己喝了一盅,又续上,“我当年把你的情况说给文升听,请他资助你,只说了帮你读完高中的学费,可没许下过别的,文升知道你和你妈的难处,他自己看不过眼,悄悄多给你一份,让你安生读到大学,成了什么了?现在被说成包养了?谁说的?是不是你说的?你为什么这么说?你良心到哪儿去了?昂!你交不上学费、没有饭票的时候是怎么哭的?你和你妈一次次被打、看伤、住院,你是怎么求人的?你现在良心叫狗吃去了!”
他说到这儿,忍不住高声起来,扶着茶盅的手,也抖。人心一坏,就坏到最阴鸷的地方去,怎么狠毒怎么来!
静静停了几秒,不肯认错。“谁说他没有包养我,他就是包养我了,你们只看到他资助我读书,别的你们没看到!”她忽然激动得站起来,叫嚷。
“你说他干了不该干的事,你有证据你拿出来!”范老师坐着没动,抬眼看着她。
说到证据,她当时也是因为没有证据,才和洪云密谋,演一出原配打小三的戏码的,这样一来,男人不用出场,有没有证据也无所谓。原配打的越狠,事情就越真,人人都相信,谁让这世道,就是男人坏呢!
“.…..我有一把雨伞,上面镌着他和他老婆的名字,这就是证据!”静静只好这样说,她最初也是把这份“证据”寄给洪云,向她示威的,别的实在没有了。
文升听到这儿,才想起那把找不到的雨伞,是有一年洪云生日去买爱马仕包,店里要求的配货,原来上面还有名字,他从没注意过。
“还有么?就这把雨伞,就能说明人家包养你了?”范老师仍旧抬着脸,追问。
静静耳朵通红着,不答。
不答,就是没有了。
“静静,”范老师叹了口气,“我没跟你说,你妈上个月被打断了肋骨,去住院,去疗养,叫你回来的时候,你也两手空空拿不出什么钱,后来我去缴的费,其实我也没有钱,你猜猜这么一大笔数目,是谁给你垫上的?你家还有什么亲戚朋友,愿意为你和你妈花这个钱?”“你妈那时候不转去县医院治,现在就瘫了,你带着这个瘫了的妈,你是管她还是不管?你以后是想好好活还是不想?”“你年轻,刚到了大城市,花花世界,难保想错了路,不能全怪你,还能回头,孩子!回回头吧,你认真想想,别叫好人寒了心!”
静静站着不动,眼眶里的眼泪终于盛不下,一段段淌下来。“我就是真心喜欢他的,我有什么错!他凭什么因为我穷看不起我,他自己也穷过。我已经努力自己挣钱了,我说了不要他的钱!”她终于啜泣着哭出声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