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啊,”范老师听见这些话,唯有一声叹息,“你呀你呀……可怜在出身不好,家里没人好好待你!你是怎么叫文升的,我记得你是叫他文叔吧!”“忽然有人为你的前途着想,待你好,你把感激错想成男女那套意思了!”他一针见血说,说完站起身来,隔着茶桌,也伸手拍了拍静静纤薄的肩头,像刚刚拍文升的一样。都是他的学生,他从来没有两样看待过。家境好又聪明的孩子他喜欢,家境差又聪明的,他不仅喜欢,还怜惜他们。这世上,唯有聪明的人苦,聪明又被现实捆住手脚的最苦,也因为太苦了,容易走错路。
文升的路是不好走的,他在心里重又这样想过一遍。“静静,我今天是专程来见你的,为了什么,你应该也知道。我不来,你这件事只会越错越多,在这条歪路上越走越远,成了别人杀人的刀,你自己还不知道!现在这样,咱们好好坐下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只要能说清楚,就还能回到正道上来,你明不明白?”范老师把茶桌上的一盒纸巾推给静静,伸头问着她。
静静本来没觉得特别忐忑,挨完打拿到钱,便没有她的事儿了。但今早忽然看到许多关于文叔和自己的虚假消息,猛地害怕起来。原本和洪姐商量的,不是这样,是不是被人诓了,她心里也打鼓,又没什么办法,不敢后悔。如今被范老师一说,幡然觉得自己肯定是被利用了,完全不是洪云说的,只是让他把婚离了,分不到财产这么简单。
她点点头,有种仿佛老天知道她担忧害怕,小孩子闯了大祸的心情,立刻找了大人来解救。
范老师欠身朝房里招招手:“来。”
静静隔着满眼泪水,又看到了那个,她朝思暮想过,又恨之入骨,剜着她心肺的男人。范老师说的不对,他不懂,他这么老了,哪里能懂!真心喜欢,是会喜欢到什么程度?是爱的过了头,一不小心就要恨的;是就算恨了也不算完,探到心底里还是爱,一旦恨意压不住,爱意就又涌上来。
排山倒海、天崩地裂般,委屈、心酸和怨恨,爱和仰望,都填在她的眼眶里。
他在她面前坐下来。
她谁也没看见,只看见了他一个人。
“你文叔说,没经过你同意,你说的话不能录音。”范老师重新拉了椅子坐,感慨:“你和洪家人是怎么说的,他们也能像这样,堂堂正正和你说话么!”范老师说这些时,阿邦把手机录音打开,放在茶桌一角。
静静泪眼婆娑里,视线仍凝在文升身上。
“静静,没想到我们会因为这样的事,又坐在一起。”文升先开口,带着点遗憾的意味,“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一直就很清楚,刚刚范老师也可以证明,我们之间除了资助的关系,没有别的牵扯,对么?”
静静点头,眼角一点泪珠反着光,“嗯。”
文升看到她点头,微微叹了口气,“今天是这样,我把范老师从老家请来,也把你请来,只是想把事情说清楚,没有别的意思,你也不用有顾虑,这些录音,我不会公开去传播,只是作为佐证,给洪云和洪家人看,告诉他们,我和你之间不存在包养关系,我没有婚内出轨的行为。只是为了洗清这些污名,这点上请你放心。”
静静眼角的眼泪干了,留下一团发白的印子,她点点头。
“所以你是为什么忽然变了身份,成了小三,又忽然被洪云带人来打了的?”他虽然心里知道个大概齐,但还是要请当事人亲自说明。
“……我最开始是因为看到你们家公司,就是明优食品的一篇报道,里面的全家福,你和你老婆。我觉得你们凭什么过的那么好,那么有钱。我手里有一把雨伞,是你上次来看我妈时拉下的,我发现上面有你和你老婆的名字,我就把这把雨伞寄到你老婆的美容店里,然后就接到她电话。我在电话里骗她,说我是你包养的情人,已经好几年了,我有你转账的记录,我发了照片给她看。她有天约我见面,我不肯,不过她说她是有事要请我帮忙,说她早就想跟你离婚,只是离婚你会分走她很多财产。所以想跟我商量,配合她抓奸在床,这样她就有证据让你净身出户,而且,而且她说事成,会分十万块钱给我。”
“所以你就同意了,为了十万块钱,你就愿意丢这个脸、昧着良心去陷害好人!”范老师忍不住打岔。
静静这时倒是平静下来,思路和逻辑都很流畅,既然要说,就都说了吧,“我和文叔没有这层关系,我也没法配合洪云抓奸在床,但这十万块钱,我太想要了,我有这十万块,就可以去租个好点的房子,把我妈接过来照顾,她就不用在县城躲着了。所以我主动跟洪姐说,黄文升是个十足的渣男,对我已经变心了,也是因为这样我才咽不下这口气,告诉你他外头有人的。抓奸虽然不行,但我愿意配合演一出别的戏,照样能实锤渣男有外遇,比如原配抓住小三。她觉得可以,后来我又商量,他们说要打,只有打了才逼真,才能让人相信。我就说加三万块钱,另外,洪姐送了我一个香奈儿的包,我就同意了。”
“他们!是指谁们?”文升准确抓住了她话里的字眼。
“他们是两个人,她和一个男的,男的个子不高,瘦瘦的,那天见面在星巴克外面,他戴着墨镜,看不清脸。”静静回忆着描述。
文升垂了垂眸,是那个人没错。“静静,他们钱打给你了么?有转账记录么?”
“洪姐给的现金,没有转账记录。”静静抬头来说。
想的挺细致,毫不留痕。文升和阿邦相互对视了一眼。
“我们有通话记录,她交代我时间地点,到时候会有几个人,并且告诉我,她们打完以后,会帮我安排个护士处理伤口,结果后来,也没有护士联系我。”静静说着,把手机打开来,呈给文升看,“这些可以作为证据吧。”
文升低头看看,问:“除了通话记录,有微信联系过么?”
静静摇摇头,“都是见面或者电话。”
文升定神想了想,又仔细看看静静的脸,问她:“你这边的伤口,在里面么?”
“嗯,里面也破了。”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很丑陋,但终于说清了,也许丑陋降低了一点。
“等会儿让阿邦带你去一趟医院,处理一下伤口,还有眼睛也去看一看,充血很严重。”文升转头交代阿邦。
阿邦点点头。
这些事说完,文升起身整理思路,拉开客厅的阳台门,一阵热风扑面而来。他倚着阳台一角,抽支烟。
静静坐在茶桌边,听范老师讲母亲在县城的情况,“挺好着呢,你放心,养了这些日子,我上回看见她,下巴也圆了。还是你回来有用,替你妈拿定了主意离婚,上法院,不然在村里,哪有几个女人这把年纪能动离婚念头的。这不是读书的好处嚒,要是也窝在山里,不几年成家养娃,你能有能耐帮你妈下这个决心!”
静静只垂头听着,不语。
文升被热风吹着领口,对着偏西的日头,在心里反复权衡考虑着,眼下马上要处理的桩桩件件,和洪云的夫妻共有财产、公司的股权,几家供应链公司的所有权……为了尽快了结,可以做出的让步。他低头拈着烟蒂,人只要不贪心,面前问题的难度,就降低了系数。
他下好了决心,同时低头看了好几遍手机屏幕,其实是想打给钟敏。他心里的想法想拿出来告诉她,又怕她这时忙着,打扰到她。
“文叔!”静静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叫他。
他转身来。
“我……”她欲言又止。
文升想她也许心里不安,所以马上把后续计划说给她听,“我给你在隔壁另开了一间房,你跟范老师先在这里住两天,等我安排好手头的事,让阿邦送你们一起回老家,你也去看看你母亲,在老家住一阵子,散散心也好。其实,多大的是非都会过去的,等你想什么时候回来,你可以再做决定。”
不过,他从没猜对过小姑娘的心,静静并不那么关心何去何从,她木着脸听完,开口问了别的话,“文叔,你恨我么?”
阳台外不远处,有几台空调的室外机工作着,隆隆作响。
文升停在那儿认真想了想,郑重道:“刚开始当然恨,就跟你刚刚突然听到范老师说骗你,包子黄粿都是他街上临时买的一样。不过现在,也还好,年轻人容易头脑一热,选了错误选项,我们都年轻过,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你,不恨我!”她还在追问。
文升笑笑,虽然满头满脑的心事,他还是笑了笑,“静静,你知道年轻是特别好的,身体好,精力好,情绪昂扬有冲劲儿,有未来有无限可能。只是有一样不好,没有定性。你现在真心真意、死心塌地、笃定不变的事、想法、念头,再过几年,再过十几年,你再回头来看,只剩一笑了之了。”他解释,又伸手拍了拍她肩头,“无论是人还是事,不必追、不必问,都不值一提。”
静静静静听着,他说完,已经无话再说了,她还站着没走。
静静不信他说的,年深日久能一笑了之,她想最后告诉他一次,她是真心的,她觉得,她的真心太可贵了,是这天下最重要的事。
文升电话响起来,他马上接了,电话是钟敏打来的,他边接,边朝玻璃门里看看,示意静静先进去。
她于是什么也没说,走回了客厅,坐在茶桌边。
“你怎么样?见到人了么?谈的顺利么?小姑娘大概率为了争一口气,你该低头的时候就低头。”钟敏在电话里直言,和他不用绕弯子。
“放心,人我见到了,就在我面前,该说的事情也说清楚了。”他紧皱着的眉头,松开了些,脸上的表情也和缓了。
“那你这会儿方便么?找个单独的地方,我有些消息要跟你说。”
他马上转头向阳台门里看了看,“你现在哪里?”他反问。
她马上明白他意思,“我在莲园社区采访长者食堂,已经好了,正要手工,你过来么?”
“很近,大概十分钟,你等我。”他挂了电话,收整了手边的材料,交代了阿邦两句,匆匆离开。
文升车子开到路边是,钟敏在一棵大榕树下等他。
他远远看见她,抱着手臂,忧心忡忡地在树荫下走来走去,看起来比他焦虑很多,他忽然心里趁意,被揉皱搓烂了的心房,舒开了一角,好像也不那么焦灼了,有人分担顿觉轻松一半,又或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感觉。
钟敏拉开车门上车时,恍惚看到他唇边含着一点笑纹,若有似无,她没来得及捕捉,忙着要说她想告诉他的要紧事。“我联系了几个传统媒体的同学,从他们那儿听到一些关于你的消息。你岳父应该是找了很强的公关团队,已经在接触更有公信力的媒体,用来压到之前捕风捉影的不实消息。后续放出新内容,言论角度主要两个:首先明优的公告,宣布停止你的一切职务,从公司层面和你切割清楚,进一步证明你个人品行有问题;同时会引导舆论,给出一些莫须有的说法,把脏水泼在你一个人身上。”
“什么样的脏水?”他们坐在车里,他微微倾身,问。
“我师姐跟我讲了一点脚本的内容,大致意思是说你一直以来,出轨成性,太太忍无可忍,才会在情绪极点的情况下失控打人,包括你给戴静静地转账记录,他们手里也已经拿到了,后续你们的离婚协议,也会是爆料内容之一。”钟敏就这些情况,进一步推测:“那大概率,今晚你们会直接谈到离婚协议,甚至很有可能,对方已经做好了准备,现场谈,现场签,也许离婚律师就坐在旁边。”
文升垂下眼眸来考虑。
“你和戴静静谈好了哪些?如果能请她出面来说清合谋的事实,是最有利的回击。”钟敏就事论事,也是她的职业习惯。
文升凝了凝神:“洪云和她合谋,是事实没错,但她手里也没什么能拿出来的证据。其实以我对洪家的了解,洪云恐怕不敢和他爸完全说实话,今晚我把静静还原的事情真相的录音,拿给他们听,也足够震慑他们,如果因此能够坐下来谈条件,我在财产上并没有很多非分的要求,应该可以谈下来,这样,对各方的影响都是最小的。目前的风言风语,只要明优不出公告,不做回应,自然说明了一切,等事情热度降下来,不实传言很快会过去。”
他是这样考虑的。针锋相对,常常只是为了争一口气,是情绪对冲和消耗而已,对解决问题没有好处。
钟敏靠在座椅上,停了一会儿,迎面一缕轻薄的夕光,落在她手边,“你是想,尽量不让小师妹出面吧,如果站在公众面前,她这个人就毁了!”
“人都会犯错的,我们也会。”他低声说,转头看她侧脸,那缕夕光,也落在他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