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气温适中,没有盛夏的闷热,夜色里风凉通透。他们三人吃完夜宵出来时,经过一段连廊,饱满的月亮正穿过云层,露出一整个明亮皎洁的圆脸。
他们走到电梯间,文升热络地邀曹主任下次来公司喝茶,曹主任连连答应着,钟敏跟在他身旁,有种狐假虎威的真情实感。
等电梯门一关上,钟敏马上转头望着他,真诚目光:“太感谢了,今天这样见过面,以后我在办公室的烦恼,应该就没有了,大师兄!”她是明白人,深刻知道人际交往里资源互换和共享的道理,总是她有求于人,总是她需要关照,她也提供不了什么。文升是雪中送炭的情意,她懂。
他丝毫没停顿,扭身来对着她的笑脸:“行了,好好跟你们主任学学,看人家多殷勤,你想想你每次,除了堵我的话,没说过什么好听的。”
“好听的我会啊,”她满眼自信,“师兄想听什么,尽管吩咐!”
“你张口就来?”他怀疑的眼神,他不惯道谢感恩的场面,宁愿岔开。
“嗯。”小看人,阿谀奉承谁不会呢,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那就,说两句赞美我的话。”文升来真的。
“你给个角度。”她专业唱赞歌。
他马上皱眉,质疑:“不是张口就来么?要什么角度,方方面面的赞美。”
“那从长相开始啊,”她心里的逻辑一丝不乱,从现实外貌到精神品格,“翩翩我师兄,机巧忽若神。”
耳目一新,文升觉得顺耳,“再来。”
“公子才气绕,凌云自飘飘。”她边说边察言观色:“君子怀幽趣,谦恭礼乐才。经心皆识见,书史尽通该。”
这也,太悦耳了,他禁不住笑开了,眼角显出一点笑纹,和他的年龄相当:“这个好、这个好,这个……是谁写的?”
“宋太宗。”她补充。
“金口玉言,果然不一样。”他啧啧赞叹,转头来,“好吧,算你过关,师妹。”他再次首肯盖章。
“只是过关?”钟敏得意起来,骄矜不让人,“没有比那些凡夫俗子强很多?!”
“嗬!你口气不小。”他冲着她的脸说,转而坦诚:“确实强很多,保持住。”
他们互相笑着,进了下一部电梯,去十七楼。“哎,你们明天上午参访其实没啥内容,你早点回来,我带你去看点儿新东西,我们的原材料工厂。”他说。
钟敏点头欣然答应,“好啊。”
她在进房间的时候,接到婆婆打来的电话,“喂,妈,怎么了?”
文升听到她说着这些话,转头来看了她一眼,看她消失在房间门后。
阿征是下午开始发烧的,阿嫲不在家,在铺子里,接了一单做沙发套的活儿,忙着,没发现,到晚上吃晚饭,也没感觉出来,只觉得阿征比平常吃的少些。她自己忙了一天,累得慌,做好卫生,来给阿征擦澡,一摸脖子,滚烫,才心里一惊,觉出不对来,马上给儿媳打电话。
“不知道呀,就突然发烧了?是不是我喂的药不对,你放在柜子上,分好的药,我没动啊!”阿嫲心慌,忙着解释,这家里没了主心骨,她乱了主意。
“不会的,妈,你别急,正常吃药不会引起发烧的,特别是这些药已经吃了个把月了。肯定是别的原因。”钟敏沉着很多,“有可能只是单纯着了凉,空调风,或者傍晚通风的时候;你现在去客厅的电视柜里,找一种叫布洛芬药,喂一粒给他,等到11点钟,你再量一次他体温看看,退了就不要紧。”她想到什么,又接着:“你看不清温度计的刻度,叫雅雯来帮你看,别担心,我明天下午就到家了。”
“哦哦,那我现在去给他喂药。”阿嫲在电话里,言听计从。
钟敏挂了电话,又接着打给阿征的医生,询问新药的副作用,“不会有发烧这样的不良反应么?”她边走边问,酒店的地毯很厚,踩在上面悄无声息,显得人优雅从容,其实她内心有多嘈杂,像那地毯上缭乱的中古花纹。
医生的回答和她说给阿嫲的一样,新药是安全的,大概率是上呼道感染,俗称感冒,建议先退烧观察,和她的对策相同。
她这间房是套房,落地窗外,夜景怡人。刚结婚那两年,阿征带她住过凯宾斯基,比现在这间更大的行政套房,阿征说:“别怕花钱,花了咱们再挣,人生就是要体验,好的坏的都尝试尝试。”现在,他躺在床上,常年体验睡觉,好的坏的,都剩给她一个人体验了。
一个人体验真的不堪重负,特别是,坏的多,好的少……钟敏站在落地窗前,看这一整片天地相连的夜色,偶尔有几个光点,半明半昧。
第二天一早,夏日天空蒙蒙亮,她赶去动车站,在候车厅发微信给曹主任和文升,说家里有要紧事,得先回去,没法参加后续活动,请见谅。
这些话,她已经说顺了口,打字飞快,几秒钟的事。
她同时约了医生上门,凌晨时接到婆婆电话,说退烧药没用,阿征的热度又上来了,快要39°,“滚烫啊,水也喂不进去了。你赶快回来啊,回来吧,现在怎么办,现在我怎么办啊……”阿嫲在电话拉长了老太太独有的哭腔,一声声擦着钟敏的耳膜。
厦门的天气比寿宁热很多,一到家,就是扑面的热气和寒酸气。常来的叶医生,已经先到了,钟敏把行李箱靠在墙边,匆匆走进大卧室。
“你怎么才回来,我叫你不要去出差的吧!你看看……”阿嫲抬手拍着大腿,像是出了什么追悔莫及的大事。
但其实,叶医生只是听了听了心肺,拿不准,说最好是去医院一趟,拍个胸片看看情况再做判断。
钟敏点头,“好,我找车。”
叶医生点点头,知道她们家情况,救护车太贵,叫不起。
“那要不要在喂一点退烧药,再喂一次吧?都过了好久了。”阿嫲上前来问,眼神恍惚着。
“阿姨,你刚刚不是说十点前后喂的么?那没有很久啊。”叶医生转头来问。
“唔,是十点前后哦,是不是啊,我说的,”阿嫲被人一问,急糊涂了,“哦,是的是的。”
“尽快安排车,热度不退,难保会不会惊厥,先送到医院去。”医生只好这样说。
钟敏退在窗边,打电话:“发哥,哎,阿征发烧,得去医院检查一趟。是啊,麻烦了,你这会儿有空么?嗯,面包车。好的好的,太感谢了!”巷子口的发哥刚卸了货,调个头就开进来,她赶紧催婆婆:“妈,把阿征那个提包拿来,里面我收拾好的东西,咱们立刻走,发哥车子马上到楼下。我请三姐过来搭个手。”
她说的三姐,其实是街口花店的三姐夫,电话打过去,她老公马上就来了,两百斤的大体格。
要把一个下半身瘫痪的人,弄下楼,是极不容易的,特别是她们这样的老楼,要爬楼梯。钟敏麻利地把阿征从床上翻过来,她深吸一口气,把他背在背上,挪进轮椅里。楼梯上,发哥和三姐家的一人一边,抬下楼,一层半的地方,歇一歇,不然抬不动。
三姐也来了,站在面包车边帮忙垫板子,“哎呦,怎么搞的,热伤风么?”她的尖嗓门,问着,也感叹着。
阿嫲从楼上跑下来,递上住院的提包,一站定,眼前发黑,像谁突然关了灯,她抬高了手臂,像扶住什么,被三姐眼疾手快接住,好歹拉扯着,没摔倒。“哎呦呦,怎么了怎么了?老太太不好了,要晕倒,快来快来……”三姐一阵叫嚷,“小钟小钟,雅雯雅雯,来呀。”
钟敏在忙着固定轮椅,手上绑绳勒着,一道道红印,赶着跳下来看婆婆。
阿嫲被三姐一嚷嚷,缓过来了,摆着手,“没事没事,你去你去医院。”她推钟敏。
“雅雯,你看着阿嫲,看是不是昨晚累得,还是中了暑,给阿嫲喝点凉茶。”她回头来交代,重又跳上车。
“哦。”雅雯托着阿嫲的手臂,点头答应,烈日灼灼,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大人们都满脸焦急,她不敢看他们,她心里有个不能说出口的问题:爸爸会不会死?死了这家里会怎么样?
现在她领了照顾阿嫲的任务,惘惘的脸上,重新有了颜色。
雅雯,下午三点多钟,打电话给妈妈,告诉她阿嫲不要紧,睡了午觉,好多了,现在又起来准备煮粥,说要等会儿送到医院去。她最后,吞吞吐吐问:“妈,爸爸怎么样了?”
“医生看过了,不是大事,现在还在等另一些检查出报告,你让阿嫲放心。”钟敏这样说,为了给阿嫲宽心,实情是医生给打了点滴退烧,其他的问题一时也没看出来,关于究竟怎么了,没有结论,边治边看的情形。
雅雯点点头,“哦。”了一声,无情无绪。
钟敏傍晚的时候,抽空回家一趟,拿换洗衣服。一推家家门,就闻到浓浓的米香味儿,想是厨房里,阿嫲正熬粥。
“妈。”她叫了一声,本想看看婆婆情况,就进卧室去找衣服,行李箱就在墙边,不过里面都是上班穿的场面衣裳,要换一批。
没有回应,她伸头进厨房,一眼看到灶台上的粥扑锅了,溢得到处都是,底下燃气灶的火已经灭了,开关还开着,不知多久了。她赶紧走进去关掉燃起,又伸手去开窗,背后惊出一身冷汗,扬声叫人:“妈,雅雯,快去打开窗户,大门也打开,赶紧通风。”
阿嫲这时才有了回应,:“唔,怎么了?你怎么回来了?阿征呢?”她坐在沙发上,一歪头,就盹着了,再睁眼,钟敏回来了,猛地被叫醒,满脑袋糊糊着。
钟敏没空答言,她忙着开门开窗。阿嫲像只游魂一样跟在她身后:“干嘛呀,都开着干嘛,我煮粥的火都要吹灭了。”
“妈!你煮粥的火早就被风吹灭了,要不是我回来,你这么关着门窗,煤气中毒要出人命的,你知道么?”性命攸关,钟敏声色俱厉,“你下次千万别再这样了,开了火就在厨房里盯着,怎么跑到沙发上睡觉去了!”
“哦……”阿嫲没完全回过神来,还糊涂着,她想着,她是盯着的呀,就一眨眼功夫。
“雅雯雅雯!”钟敏连声叫女儿出来,推开她房间,她并不在里面。
“雅雯同学来找她,她下去了。”阿嫲还跟在钟敏身后,伸手拉了她一把,觉得完全没必要这么急三火四的。
钟敏微微松了口气,转头来还想说什么,被阿嫲抢了先,“阿征怎么样?你怎么回来了?医生怎么说?”
被她脸对着脸,三连问着,钟敏心头一松懈,又马上生出股恐慌和筋疲力尽后的反感,她没有马上回答,自己长舒了口气,抬手抹了把脖子里的热汗,扭身想坐到餐桌边的椅子上去。
阿嫲等不得,不见她说,更怕儿子有什么,伸手拉钟敏手臂,“你说呀,怎么坐下了!阿征好不好啊?”
“他好着呢!”她没好气地坐下了,抬头来说:“他能吃能喝,每天躺着,他有什么不好!”还是刚刚,厉声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