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的老街，到处泛着浅浅的橘光，道边推出来的卤味车，荔枝树下的姜母鸭小店，三三两两放学回家的初中生、小学生，像浸泡在黄色玻璃缸里，周而复始、日升月落。
钟敏靠在白墙上，深深吸了口气，门外酱卤的香味，凉凉的，贴着心口扩散开，莫名有种万事落定的感觉，忽然很想打个电话给谁，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机，有个号码，她存着：文升，不是黄总。
她举着手机，考虑了好一会儿，还是放下了。
放下的一刻，手机震动起来，“嗡嗡”地震得手麻，她拿起来看，马上笑了，一边走到后半间的小仓库去接，“喂！”
“怎么样？开业顺利么？”文升的声音，男中音。
“顺利，比我预期的好！”她开心地说。
“那肯定的，是你一向不够乐观，当然会超过你预期！”文升直言，他自己手头的项目也进展顺利，心态轻松，像站在山峰上，“哎，明天我还要见两个合作方，后天晚上老时间咱们见个面。”
“好啊。”钟敏欣然点头。
是后天，她挂了电话后在心里确认，有种许久没有体会过的翘首的期待，像小时候，读书当学生，憧憬着下周去野炊的心情。
文升其实第二天早班机返厦，不过趁着出差的机会，去见了两位明优一直合作的渠道商，市场圈子里互相认识，多见面多了解，积累资源都是必修课，等到资源互相能配合的时候再临时抱佛脚就迟了，做生意，同种地一样，需要春天就播种，到了秋天才能有指望收获，说起来，时代的车轮风驰电掣地演进，许多规律和本质，还和农耕文明时相同。
他下午坐在回家的车上，接到洪云电话，“老公，我开车去接你吧，到哪里了？”她夹着嗓子的声音，关心。
“不用了，再十分钟我就到家，赶得上一起吃晚饭。”他自从上次被钟敏启发，明确好持久战的目标之后，应对自如多了。
“那好，我叫琴姐炖了芦鳗汤，你最爱喝的。”
“谢谢老婆！老婆辛苦了！”他笑着说，对着手机，嘴角笑得有点酸，打完电话，自己伸手揉了揉，同时在心里猜测，洪云忽然这么殷勤，是为了什么！
果然，洪大小姐确实是没有无缘无故的付出，有事要商量，她是非常实际的人，比文升想象的要现实得多。在洪家，因为洪老爷创业打江山，无暇顾忌儿女的教养，对儿子这样的继承人，他尽力分配了一些精力来督促，送到英国去镀金；对女儿，可以说是极尽一个老父亲的本能，让她衣食无忧，任她撒娇撒痴，他以为，这就是父爱！所以洪云在这么个衣食富足且无边无框的环境里长大，优点是原始的、本真的个性，欲望和缺点也一样原始，又狠戾又凶猛！
文升一到家，就被洪云的今天的新衣服震惊了一秒，露着整个肉感十足的后背，一直到尾椎骨，不过他马上调整表情，“这身裙子不错，很有设计感！”
“是吧，算你有眼光，我在阿璇的买手店里挑的，她们都说好看。”洪云自己没什么审美标准，标准之一是够贵，别人买不起；标准之二是朋友们说好看，她笃信小圈子。
信任小圈子，专听好听话，让自己活在舒服的迷魂汤里其实没什么不好，但会在偏听偏信的愚蠢道路上越走越远，一去不回头，就多少有点可惜。好好的一个人生，糟蹋了！和四脚着地的动物没什么分别。
文升调整视线，不往她后背上看，因为能看到她左半边屁股上的一颗痣。洪云完全没意识，还沉浸在大胆穿着，解放自己的优越感里，故意扭身过来，“哎，老公，我改天去找个朋友的店，在这里纹一朵山茶花，你觉得怎么样，穿这种款式，就更漂亮了！”
“嗯，我觉得可以。”他点头赞成，“特别有个性！”
洪云听了，满意到冒泡，趁着自己高兴，亲自动手给盛汤，“老公，我有个小事跟你商量。”
“嗯，你说。”
“我前段时间不是把禾祥那家店盘掉了嘛，现在就剩会展这一家店，生意也一般，现在真是行情差，那我就和桂桂商量，反正他们家在东南亚已经建厂了，我也跟着去考察过，那边高端社区比咱们这儿豪华多了，美容院很有赚头的。”洪云挺着胸说，笃定的语气。
东南亚！文升拿着汤匙，搅了搅汤碗，“是马来西亚么？”他问。
洪云抿着嘴，点头，“对啊，大马现在的情况很不错，桂桂家的工厂已经落定了，我去，她会关照我。”
文升低头喝汤不语，大马！陈宗辉家的产业，就在那儿，据他所知，包括饮料厂和两家水果贸易公司。
“我想好了，这次咱们开家大店，一炮打响，在那边站稳脚跟，所以得多准备点本钱，老公帮我签个字，我去家里账上多支一笔钱出来。”洪云也不肯多掩饰，说到自己的真实意图，马上直白起来。
“要多少？”文升故意转脸来问，这笔钱显然不是小数目。不说，是洪云和她老爸要，父女之间；说出来，就是真的要让他点头答应的意思，向老公低头请示。
洪云堆着笑的脸，岌岌可危，“你别管多少钱了，反正我跟老爸说好，回头你签个字就行。”
文升料到她会这样说，“这时候不是海外投资的好时机，况且我们没有做过充分的考察，当地市场、客群情况、地方政策都不清楚，贸然去开店，失败的几率很高。”
“没什么好考察的，一家美容店，做得起来就做，做不起来就关掉，改做别的。哪有你说的那么复杂，我晚上去找老爸说。”洪云一扭身，坐回自己位置上，掉了脸子，演戏还是累人的，做自己最轻松。
“我不同意。”文升抬头来，家常口气，不紧不慢，像是在说，明天不吃牛肉，要吃鱼。
洪云瞪着他，“我老爸同意就行了。”
文升照旧坐着喝汤，看洪云“霍”地站起来，上楼去了。他倒不是在意她去大马找情夫，他心里放弃了夫妻情分和家庭责任，眼前立时清亮许多。只是不肯这笔钱被无端挥霍享乐，明明是夫妻共有财产，他却总是没有话语权。
不过，他同时也清楚，按照洪家朝令夕改、不成章法的习惯，洪云只要去找老爸撒个娇，或者端一碗热汤给他，老父亲就会同意的，毕竟洪万章是这家里说一不二的大王。
他这么想着，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楼上房门用力关上的声音。
震得嘉怡从房间伸出头来，两下里看了看，又把头收了回去，她接受了上次的经验教训，大人间爱恨情仇很复杂，和她以为的不一样，她劝自己少管！
文升饭后交代琴姐，“冰箱里我带回来的水蜜桃，等会儿切一盘拿上去给嘉怡吃。”
他自己起身往书房去，第二天排定了上市辅导团队开会的时间，有些数据明细还要再过一遍。
钟敏是开业第二天去上班的，一坐下就被新来的魏主任叫进办公室面谈。魏主任是位快五十的女士，发了一点福，脸上打着偏光带闪片的粉色腮红，不适配她的年纪。不过现在流行女性不被时间定义，她贯彻得很彻底，戴着的眼镜腿都是浅粉色的。
“小钟啊，你昨天请假，刚好咱们两人还没认识。”魏主任客套地开场。
钟敏坐在以前常坐的茶桌边，只是对面的泡茶的主人换了。“不好意思，主任，我家里的情况不太好，有时候实在没办法……”
魏主任和蔼地打断她：“我听说了，没事儿，咱们既然坐在一间办公室共事，都是缘分，互相理解嘛，你呢，是咱们产业经济板块的一支笔，多出好题目，多出亮点；我呢，也很宽松的，只要规章制度允许，咱们都好商量。”
钟敏仔细品她话里的意思，觉得，也并不怎么宽松！
她这天还要继续康养主题的采访工作，下午约好了民安区一家做监测仪器的公司，因为太远特地申请了派车，不过赶上车辆保养，没申请下来，按照惯例，她打车去，回头再报销。
经过明优食品的产业园区，她朝车窗外望着，能看到文升那间办公室，她想，他在忙着开会么？
她猜错了，文升这会儿不在自己办公室，上午的会议洪锋突然赶来，总经理驾到，当然会议由他主持，说是主持，他毕竟空档一段时间，主要还是文升在推动会议进程。但洪总回来，就是全面接手公司日常事务的信号，文升懂。
这时候，他坐在洪锋办公室，交接一些重要工作。他知进退，笑呵呵：“我来，向洪总汇报一下目前工作进度。”他说。
洪锋一上午接收了太多信息，以他的脑容量，早已严重超标，“哎哎，你那边的等会儿再说，”他揉着太阳穴，“现在先帮我开个财务审计的会，我去上个厕所。”他说着，把面前的电脑推给妹夫，自己赶紧去卫生间休闲一会儿。
所以，钟敏车子经过时，文升正在总经理办公室，用洪锋的电脑开线上会议。
他本来聚精会神，直到洪锋的微信账号亮起来，他不小心点开，看到了洪云发来的消息，他同时往上翻了翻，洪家兄妹的聊天内容……
他没再听见审计会议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