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敏猛地醒来,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要等的人,虽然短暂睡眠后疲惫更胜一筹,但还是笑了。
他看着她露出笑容,自己也不自觉地笑起来,低头点上了烟,他知道她不介意。
她本来想说,马上要开业,加上报社的采访任务,太忙了,好多天没有睡好过;但看着他垂眸点烟,火光簇然一闪。
她凝神盯着他亮起来的面庞,和从前不同,他微微蹙着眉。他心事重重,她想。
文升深吸了一口,一团青烟笼在他面前。
隔着烟幕,钟敏看他眼睛,她眸光清亮,像满月盈盈照着他。
他被看的,平白生出心虚的局促,抬了抬手上烟盒,掩饰地问她,要不要试一根,他记得上次问过,她拒绝了。
这次没有,她点点头,伸手从他手中抽了一支出来,放在唇边。
把他弄得错愕一秒,只隔了一臂的距离,她抬抬下巴,示意他手里的火!
他赶紧伸手过去帮她点,小跟班似的,一边打火一边忍不住笑开了,“第一次试,会有点呛!”他提醒说,“我就是客气客气,你怎么当真了?”
她正学着他的样子,深吸一口,一种特别的膨胀感冲进喉头胸腔,忍着没咳,听见他紧张地盯着教人:“别吸进肺里,嘴里过一过就吐出来。”
她依言,随着吐出的烟气,一团青灰色蒙在她面前,新奇的体验。
“怎么样?呛么?”他倾着身,问。
她摇摇头,想了想说:“不太呛,但好玩,像在水里吐泡泡!”
第一次听人这样形容抽烟的感觉,他听得,无语了片刻,继而自己抬手泡茶,调侃她:“你真是天生该抽烟的人,没事儿多吐吐泡泡。不过,以后不能跟人说,你抽烟是我教的!我可不吐泡泡!”
钟敏又试着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脱口问他:“那你教过谁?”
他倒茶水的手停了,视线凝在她脸上,“没教过谁,除了你!”
“那个资助的小师妹呢?”她不设防,心里想什么,就问了出来。
文升愣了一愣,手上接着投杯、分茶,“怎么想起问她,她是小姑娘,怎么能学抽烟呢!”他说完,抬头来疑问的目光。
“她会抽烟。”钟敏说。
“你看见了?”
她点点头。
他想想也是,抽烟喝酒本就是一家,喝酒人家都会,抽烟更简单。他自己抬手吸了一口烟,在装茶叶的空罐子里磕了磕烟灰;钟敏也跟着伸手去磕。
他密切注视着,伸手过去捉她手腕,“抬高一点,不然烟灰飞出来,到处都是。”
“哦。”她言听计从。
文升看着她依样画葫芦,一点就通,停了片刻,满心的话,想告诉她,“我上次没跟你说,这个小姑娘问题很多,连每次发给我的考试成绩,都是作假的。我资助了她这么多年,帮她读书,也帮她母亲治病,最后,连句真话也没得到。”
这故事结局,钟敏大概猜到了,小师妹有自己的想法,但太有想法的人,容易辜负别人的期望,这是没办法的事。“除了真话,你没得到点别的?”钟敏问,问到关节上。
他点点头,只愿意和她一个人说的实情,“确实得到了点别的,她说她不要我的资助,她要……别的!”临到最后,他还是说不出口。
“她要你这个人!”钟敏盯着自己手里的烟,轻轻吸了一口,替他说。
文升听完,叹了口气,弄成这样,真是一场持久的真心错付,两头都是。他到今天,也没觉得静静说的是真话,这是小姑娘撒谎后不能收场,迫于现实,说出来的另一个谎言,想要继续要钱的借口罢了,“好好的大学生,认真读书本来有很好的前途,真不该说出那样的谎话。”他拿起茶盅,一仰头,喝尽一杯。
“也许,她说的是真话。”钟敏一手扶着茶盅边沿,微烫。
“你也跟着,说胡话呢!”他不信,但也许只是不肯信。
她盯着他眼睛,笑笑,没再说下去,如果是假话,不会生恨,只有真心真意不被接受,还被掼在地上,踏上了两脚,才会生恨,无穷无尽的恨,都从爱上来。
文升也盯着她,略显疲惫的脸,累得随时能睡着的感觉,他也有过,“怎么样?开业准备好了么?”他自动换了话题。
钟敏立刻坐直了些,眉目都生光,“好了,黄总要不要视察一圈,刘经理给想了很多办法,开业酬宾的活动礼品盒、宣传海报、单页,小玩具,明天都会送到,线上活动下周正式发布。”
文升听笑了,摆摆手,“我不看,我又不是来工作的,你别想支使我,这么晚了,我不加班!”
“看看吧。”
“不看!”他瞪她一眼,稳坐着,又烧了一壶水。其实是因为已经交代过专人,这家店重点关照,他放心。
钟敏想了想,转而开口问:“开业那天,你来么?”
她问的这句,他听出她话里期望的意思,是他爱听的话,抬头来没有笑,但表情柔和,“我尽量,不过后几天我要出差一趟,去无锡,那边我们有个共建实验室,食品保鲜方向的课题研究。”
“哦。”钟敏点头表示理解,一支烟将近抽完,没什么意犹未尽的感觉,她着意看了看烟蒂,抽烟也不过如此!
“怎么样?”文升凑过来问:“烟,有意思么?”
钟敏摇摇头,“没多少意思!”
文升不自觉地笑了。
他一笑,她忽然很想问,“你的持久战,打的怎么样?”
她终于帮他开了个好头,他一直想说,不知道怎么说起,能有人先开口,仿佛摔得鼻青脸肿的时候,有人关切地递了一包冰块过来。他垂头叹了口气,认真答:“我觉得很难,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处理的,就我来说,要在家里说谎,好像比在别处更难,难很多。”他停顿了一片,最后补充。其实在这一点上,他从心里佩服洪云,她怎么能这么进退自如,在家和另一个男人之间。特别是,晚上夫妻同床,她还能像往常一样要坐在他怀里撒娇亲热,他为了演好这出戏,只好喝酒助兴,喝得比平时多,喝到意识不清才行。这倒反而让洪云觉得有趣,比平常有趣多了,她床上的花样本就多,如今老公自动帮加了戏,锦上添花的快乐。
钟敏自己伸手添茶,添完自己的,也倾身过去,给他倒满。
“也许有人天生就是演技派,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出演她需要的角色。”他摇摇头,“我不行,我觉得吃力。”
钟敏自斟自饮,“我觉得不是演技的问题,是想要的东西是否明确的问题,她想要的是快乐,家里的是快乐,家外的也是快乐,所以不需要演技,只做自己就行了。你吃力,还是因为你想要的,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抬头来,听她说下去。
“如果把目的明确好,终点就在不远处,就不会那么吃力了吧!”她猜测的语调,但其实是告诉他,困境里周全自己的好办法。
他端着茶盅听,鼻端闻到一股热气腾腾的茶香。
店铺开业那天,钟敏请了一天假,这天假不好请,因为这天刚好也是新到任到任履职的日子,真是不巧得很,没能赶上第一天和领导见面表忠心,绝对是下属的错,就算生病做手术,都不应该选这一天的。
不过,每当遇事权衡不出来的时候,钟敏的办法,是先忙家里的事。这大概是她总挣不到大钱的根本原因。
经过总部提前的预热和宣传,开业当天,店铺的人流、销售情况都很不错,加上促销方案的加持,完全看不出来她店铺位置的劣势。
文升订了一束鲜花送来,很大一束,是钟敏收到的最大的花束,包着向日葵和香槟玫瑰,她把它放在自助收款机背后,隐隐散发着花香,和今天挣到的钱一起。
这天热闹,巷子口粮油铺子的发哥来,拿了一大叠宣传单页走,“我给你放在我们柜台上,看见的人,就会走进来了。”他国字脸,乐呵呵地说,在店里转了一圈,抬着头赞不绝口:“零食店就是好看啊,五颜六色的,还到处香喷喷。”
钟敏追着他出去,要塞两盒店里的甜瓜吐司给他,他说什么也不要,又推了回来。
花店的三姐也来,抱着两盆绿植进来,放在大门边,“哟,老板呢,快来接待我!”她扯着大嗓门喊,“小钟,生意上门了。”
三姐在店里和阿嫲聊了好一会儿,临走,也拿了一叠单页走,“我们店位置靠前,帮你放一放,省得人家找不到你们的位置。哎,小钟,你那个展架,拿到咱们前街去摆着,醒目点儿,胡子家生鲜店门口就合适。”
“那能行么?”钟敏不是没想过,但被总部的刘经理否了,容易引起邻里间的反感,他不建议这么做,但他主要是不了解老城区的邻里状况。
“能行!”三姐打包票,说话就掏出手机给老胡打电话,“哎,小钟的零食店开业,在你门口放个架子吧,她不好意思开口,我就说嘛,小事喽!”
不一时,老胡派了大儿子来,搬起钟敏家的展架就走,阿嫲追着,硬塞两包薯片给他。
店里这样,络绎不绝的人,开张做生意,有进项,让人心里揣着热乎乎的希望,连阿嫲的脸都红扑扑的。傍晚时,雅雯背着书包进来,带来一大帮男女同学,她回头一挥手:“你们赶紧买,多买点儿,今天我家打折,等会儿还有盲盒送啊,买少了可不送啊!”
店里货架前,一丛人影叠着另一丛,被日落的夕光拉得长长的,浓淡不一。钟敏重新上了货,站在收银台边,阿嫲拉椅子给她坐,她摇摇头,有种兴致勃勃的精气神儿。“这生意,确实比开缝纫店好!”阿嫲感叹。“比做裁缝轻松吧,妈!”她盯着试吃台前的大孩子们,说。“那是啊,都自助了,还能不轻松!”阿嫲说。
雅雯叼着棒棒糖凑过来,伸头挤在阿嫲和钟敏中间,“哎,等会儿这些人买的东西,算我提成吧,我抽两成不过分吧,卖一百块钱的话,给我20!”
钟敏扭脸瞪了她一眼,读书读不好,心眼子倒挺多,“卖一百块钱是流水,你想抽成,先搞清楚利润和净利润再说!”
“先吃苦,再享乐!”阿嫲也不同意抽成,“你妈这家店,还借着钱呢!你就想着抽成赚零花钱了。”
雅雯直撇嘴,“小气,钟老板,你都开店了,不大方点儿!抠门!”
钟敏还没反应,阿嫲就伸手拍雅雯的后背,“好好的,瞎叫瞎叫,你妈也是你瞎叫的!”
雅雯跳开,回头嚷嚷:“林老太太,你不是闪了腰么!怎么还有力气打人!”
“我好了,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阿嫲追着打,要撕她的嘴。
钟敏乐得看她们祖孙追打,轻轻靠在白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