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坪身子不受控制地一抖,这个名字仿佛晴日里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很多不愿意回忆的往昔。这个名字就像是流脓生疤的麻子,让他这么昏暗无聊的前半生更添几分自卑。
阮堂就坐在他面前,冷冰冰的,一句话也不说。冯坪瘫在地板上,浑身直冒冷汗,这样的酷暑,他衬衫背后竟全湿透了。阮堂背着光,本就阴寒的面目更加不明喜怒,打听冯坪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对这个也没什么兴趣,要不是为了让他配合,他才懒得为他演一出戏。
“您说什么?别拿我开玩笑了。”冯坪还在抵死嘴硬,妄图通过咬紧牙关做点表面功夫晃过去,阮堂却有些不耐,从兜里拿出一个老式的打火机,“腾”地一下,直直地泛着橘黄色的火焰照亮了他的脸。他很少在人前抽烟,这是第一次发了狠。
烟雾柔缓,笼罩在他周围,冯坪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错觉,面前这个人仿若谪仙,要不是他说出来的话那么凉薄,他估计都会有一点不切实际的尊崇。
阮堂在一旁的玻璃台磕了磕烟灰,目光悠悠转向冯坪,“你不要仗着你有几分聪明,就把别人都当成傻子。我如果没有一些证据在手上,是不会特意‘请’你过来的。”
冯坪一直绷着的假面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最怕的就是自己一直回避着的东西被人拎出来晒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多年困扰着他的梦魇,是他最避之不及的话题。可有人要将它挖出来,连筋带肉的,不留一点余地。
“我知道很多事情,不过这些事情不是别人,是严槡告诉我的。”这话是阮堂在说谎,可是凭借着他对冯坪和严槡之间关系的了解,这个离间之计成功的可能性极其高。
“你胡说!”冯坪从来没有那么大声嘶吼过,他的音色不像阮堂那样低沉有魅力,也不像孟子埝那样清亮动人,平凡里还带着一点不中听,竭力地嘶喊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多了一点绝望,阮堂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他。
冯坪发泄完了,似乎是没有什么力气地说了一句,“我都不信,你,你们,所有人,我都不相信。”
阮堂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冯坪嘴上说得再笃定,其实是深以为然严槡将他做了弃子,语气也放缓了不少,“他找到我,说陷害沈知安是受了你和那个姑娘的怂恿,才一时间酿成大祸,说是愿意补偿知安受到的所有损失,但求我不要轻易放过你们两个。我当时心里不明白,这一来一去是为了什么,但是他说的有鼻子有眼,说到最后甚至还给我听了一点证据,这证据是什么,不用我多说,你也明白。”
冯坪张了张嘴,他何止是明白,这“证据”大抵就是当日他亲手交给严槡的,关于他和董思瑶的录音,他当时听到严槡的计谋,还暗暗庆幸这样阴毒的手段不是用来对付自己的,结果没想到,自己一早就在陷阱里。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多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过日子,甚至做小伏低也受命办了不少损阴德的事情,这人为什么还是忙不及要算计他。阮堂看明白了冯坪眼里的疑惑,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没必要继续扯谎了,反而命人给冯坪递了一把椅子过去。
刚刚的狼狈已经消逝,冯坪的视线平平地落在阮堂身上,阮堂开口替他分析,离开了一开始的刻意离间,甚至有几分真心在里面,“一开始严槡或许碍于你握着他不可翻身的把柄,所以只有将你留在眼前,才能让自己心安。可是偏偏出了知安这件事情,严槡是最大的织局人,这件事于他,一来可以榨干知安身上最后的一点红利,二来可以将锅囫囵个儿甩在那个董思瑶身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能够借我的手除尽你这个心腹大患。无论从那一点看,他都百利而无一害。我这边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他主动道歉还‘积极配合’。”
“而我这种定时炸弹,得罪了赫赫有名的阮氏,再无翻身之力。”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阮堂嘴角勾起一点弧度,其实他一开始离间的话里是有点小小的漏洞的,只不过这两个人积怨已久,再加上严槡接连抹黑两个女孩子,冯坪对此知根知底,自然明白自己也不会是例外。
“那你怎么不听他的直接对付我们两个,我们两个若是要处理,甚至不需您费多少心思的。”冯坪已经彻底放弃狡辩,也不准备摘下这顶被强行扣过来的“帽子”了。
阮堂却认真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和沈知安在一起久了,他也有了几分演技,把唬人的话说得如同真心话一般,“很简单,因为我不相信你是那样的人。”
“那我是怎样的人?”冯坪自嘲地笑笑,这话说得不像个问句,倒多了几分怅然,“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现在是人是鬼。”
“因为我的爱人,对你的赞誉很高。”
“沈知安?”冯坪不可相信地睁大了眼睛,不过这正如小小的流星划过夜空,片刻就消散了,“她夸我做什么,不管怎么说,我也帮着严槡害了她。”
“她说当初刚进公司的时候,她还是一个没出大学的穷学生,有一次临时出了情况在公司补稿子,是你递给她一杯咖啡。那个时候她没有声名,更没有权势,你也是真心对过她的,一码归一码,你确实也照顾过她。”
“这种小事儿,一直记着做什么”,冯坪嘴上嫌弃,可是不自主地还是想起沈知安白着一张小脸赶稿子的样子,那个有些倔强的,细瘦的侧脸,让一贯腼腆内向的他第一次表达了自己的关怀。
冯坪的眼角微红,似乎隐隐有泪光闪过,阮堂知道不是单单一点赞誉就让他感动至此,或许自私利己如他,恍恍惚惚走了这么多年,渐渐也发觉,原来同当初那个赤忱善良的自己阔别竟这么久了,如今变成了另一副自己都不愿意看到的狰狞样子。
“这不是小事儿,她那个人,对她好的她始终牢牢记得,可是她不是傻子,她明白谁在算计她。马上就是合约期的最后一本书,她大可以画一个不那么受欢迎的,稍微潦草些的,至少不需要这么累的。”阮堂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平息体内升腾起来的某种情绪,这人总是这么轻易,就让他心疼。
“这其中的缘由,我不信聪明如你,你会不明白。”
“人善总是被人欺”,冯坪这话说出去,又觉得不是很对,自己这么一个帮腔做事惯了的虚伪人,不是也落到了这步田地么?
“你想不想为自己争一争?”阮堂这话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他没想到听了严槡嘴里那些不耻过往,阮堂还愿意给他一点信任,还会发出这种,代表着人权的邀约。
“可……可我,我从来不敢这么想。”冯坪揉了揉眼睛,有些东西想要夺眶而出,可是他不愿意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这种不值一提的软弱。“从我还在读书的时候,我就盼着自己能够赚钱,这样就不会总是面对骂我浪费钱的父母,和一群赶也赶不走嘴脸可憎的亲戚。”
“西墨社原来的老爷子,是个再好不过的人,我还在学校的时候就受过他的资助,他没有孩子,他说我们就是希望和未来。当时本着一点侥幸的念头,我来到他的公司工作,一开始确实很顺利,可我没想到会撞见那样的事……”
冯坪死命捂住了眼睛,偏偏更多的泪水往外冒,他越来越控制不住几乎崩溃的情绪,“这些年我天天都在做噩梦,我梦到他至死都没有闭上的双眼,我梦到严槡发现这一切被我看到的,好像要置我死地的眸光。我梦到老爷子对我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资助我这么一个白眼狼。我真的很后悔,可我更想要活着。”
“我贪生怕死,我品行低劣,这世上所有鄙夷肮脏的词汇形容我都不为过,可是我明白我的,我在很多个时候也生出过念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真相大白,给恶人一个惩罚,即使我,作为帮凶的身份一起接受本该的惩罚。”
很多不愿意面对的事,很多以为此生解不开的心结,想明白其实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这些人他改了名字,高升了职位,以为就此能活出自己一直贪慕幻想的模样,结果并不怎么快乐。
每天换着脸同人演戏,没有一天活得像他自己,他是真累了,如此声嘶力竭的在陌生人面前哭过这么一场,好像是同一切做了一个告别。告别那个走上了弯路还自以为是的自己,告别了那个背弃了本性妄图凌驾别人的自己。
而阮堂看着他,想要看出一点表演的痕迹,不是阮堂冷漠,只是人一夕变好这件事他始终持怀疑态度,不过冯坪红肿起来的一双眼,让两个人暂且站成了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