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后,梅山峒大厅内,苏甘与十七位峒主相对静坐,唯独少了第九峒峒主李十五郎。大厅内一片沉寂,苏甘背后的木桌上,静静的供着巨大的黑色傩面。
片刻之后,有三苗族军士进来禀报,言道找遍梅山峒内外,并未发现李十五郎的踪迹。
苏甘面沉似水,道:“他与集魂瓶一起失踪,绝非偶然。复活先祖蚩尤大人,须得在七星连珠之时,三器一歌缺一不可。三器者:蚩尤傩面、集魂瓶、四象之剑也;一歌者,便是须圣女亲自跳傩舞唱诵我族之古老咒语。如今四象之剑已得,蚩尤傩面便在此处,但失了集魂瓶,便无法举行仪式。诸位峒主有何看法?”
众人沉默半晌。第三峒石马峒峒主黄九兵道:“李十五郎深怀哥哥被杀之仇,那日比剑,他下死蛊于姜十七,总峒主责罚于他,恐怕他就此心怀怨恨,寻机盗走集魂瓶,也是泻一泻胸中怨气。他出走也才三日,我们出峒去四处寻找,寻到他时好言相劝,未必不能劝得他回心转意。好歹他也是我族人。”
苏甘点头道:“言之有理。我曾托鬼面郎夜观天象,七星连珠便在三日之后。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出发,分头去找。找着他时,若他肯回心转意便罢;若是执迷不悟,格杀勿论。总之无论如何要将集魂瓶带回来。”
众人纷纷应诺,便即起身出发。
此事极为重大,苏甘也不敢怠慢。他安顿好后,自己带了三位分峒主亲自出发去找。刚出得梅山峒口,迎面便见一队人马,一行九骑,皆头戴道冠、身穿黑色道袍。中间一人的马鞍上横放了一个布袋,不知内装何物。
领头一人,年约四十,颌下微须,面色威严。他看了看苏甘等四人,打马上前,叉手道:“来者可是梅山峒总峒主苏甘?”
苏甘心内微微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亦于马上叉手道:“尊驾何以有此一问?”
那人哈哈一笑,道:“我乃是崂山派掌门人张九鹤,今日前来,是要送给苏总峒主一份礼物。”
苏甘微微一愣。崂山远在东北,向来少有所闻,更素未谋面;此人言谈之间,却似对自己颇为熟悉,苏甘心中暗暗戒备。
张九鹤回头喝道:“带上来!”
中间一人翻身下马,将布袋放置于地,打开时,里面赫然便是梅山峒失踪的第九峒峒主李十五郎。他此刻被五花大绑,口中不知塞了何物,只是嗬嗬作响,却说不得话。
苏甘背后三位分峒主一看大惊,纷纷翻身下马,取出武器,便要上前。
苏甘微一摆手,向张九鹤沉声道:“此人乃是我峒中兄弟,不知何处得罪了贵派?若有得罪之处,我替他道个不是。还请尊驾就此先放了他,我自带回峒中责罚。”说话之时,眼神在李十五郎身上不断扫视。
张九鹤见他神情,哈哈一笑,道:“不急。不急。”说毕自马侧皮袋中小心取出一个陶瓶。此瓶高约七八寸,火焰形盖钮,通体排以四列五层弯曲朝天牛角装饰,牛角长近一寸;瓶肩四只牛角之间塑有四只飞鸟,飞鸟下二、三层牛角之间,则以牛角、奔犬和飞鸟拼成一幅人面五官图案:在双眉位置,是一对弯曲向上的牛角。双眼位置,右边是一个规整的小圆丘,形如太阳;左边为平面圆斑,近鼻梁位置有三个锯齿形小缺口,状似月亮。上唇位置是一条头右尾左奔跑的猛犬,下唇则是一只展翅奋飞的鸟。
苏甘身后三位分峒主一见此瓶,神色大变。这便是他们苦苦寻找的、被李十五郎带走的集魂瓶。苏甘看了看此瓶,依旧不动声色,眼睛紧盯着张九鹤。
张九鹤微笑道:“素闻梅山峒下蛊之术天下无双,我来此之前,已有预防。苏总峒主不用再费事了。”
原来瞬息之间,苏甘已暗中向张九鹤下了十几种蛊,但均如石沉大海,毫无作用。他心知张九鹤所言不假,更是小心戒备。
张九鹤指着李十五郎道:“此人对苏总峒主不满,听闻我崂山派亦是研修道术术法的大派,便携了此瓶前来投靠,言道此瓶乃是梅山峒的无上至宝,能存人魂魄,不使消散。依着梅山峒的规矩,此人该当如何处理?”
苏甘沉声道:“擅盗峒中宝物,泄露峒中秘密,乃是叛族之罪,该杀!”
他话音刚落,站立于李十五郎背后的黑衣男子手起刀落,李十五郎早已人头落地。苏甘张口欲言时,已是迟了。
张九鹤捻须笑道:“如今我替苏总峒主清理了叛徒,又将贵峒的宝物送回,这算不算大礼一件?”
苏甘定了定神,淡淡道:“我族中叛徒,本该由我族决断,不劳贵派费心。如今他被贵派所杀,也算他咎由自取。我与尊驾素未谋面,尊驾如此不辞辛劳由崂山而来,恐怕并非送礼这么简单。”
张九鹤微笑道:“苏总峒主果然爽快,那我也不拐弯抹角。我听得李十五郎说起,贵峒最近要举行一个仪式,要用这宝贝复活一位远古时代的先辈。我方才也说了,我崂山派也是研修道术术法的门派,但自问没有如此能力,因此想与会贵峒之仪式,借此良机观摩学习一番,不知苏总峒主意下如何?”
苏甘想也不想,干脆回道:“不行。”
张九鹤依旧微笑道:“哦。若是不行,那这集魂瓶也没什么作用,我便就此处捏碎了它。”
这集魂瓶乃是陶土所制,休言一个高手,便是普通壮年男子也可轻易打碎。苏甘闻言,脸上阴晴不定,顿了一顿,说道:“方才是在下冒昧了。实在这仪式乃是我三苗族人内部一件小事,不足为外人道。贵派乃是大派,在贵派眼里,此等仪式无非雕虫小技,有污观瞻。尊驾可另说一事,我梅山峒上下定当全力效劳;但若是今日尊驾打碎这集魂瓶,则成我梅山峒上下不共戴天之仇敌,永世无休。”
张九鹤依旧微笑道:“苏总峒主不必吓唬于我。我崂山派在北方也算是一个大派,山上山下弟子无数,而苏总峒主族人避居梅山峒内,出外多有不便,恐怕在梅山峒外难以与我派抗衡。”他顿了顿,收起微笑,肃容道:“我方才所言,确是肺腑之言,我与我这八个弟子但求一观,绝不插手影响贵派仪式,事前事后也绝不向任何人提起。若有违此言,教我死在我派的五鬼夺命术之下;九泉之下,无颜面见恩师。”
苏甘见他说的郑重,又拿恩师起誓,不由不慎重考虑。本来复活蚩尤之事,绝不能让外人知道,更不能让外人参与,但如今集魂瓶在此人手中,若真是一言不合,此人打碎集魂瓶,那此前所有努力便统统付诸流水。如今情势所迫,也只有答应了他;举行仪式之时,梅山峒人多势众,他几人便想捣乱,恐怕也不能如意。待得仪式举行之后,那时战神蚩尤复活,还需惧怕何人?
苏甘想明白此节,便拱手道:“好。我便答应尊驾,望尊驾谨记方才之言。”
张九鹤微笑道:“君子一言。”说毕,打马走到苏甘身前,将集魂瓶递将过去,道:“我也相信苏总峒主乃是信守承诺之人,既然答应,便不会食言。”
苏甘点点头,与三位分峒主转身带路,张九鹤与众弟子随后打马前行,跟随苏甘进了梅山峒。
与此同时,蜀山大厅之内,公孙长明与四大弟子正端坐议事。六大弟子之中,二弟子公冶正与三弟子华长清并不在列。
“姜一枫还未找到?”公孙长明问道。
“回禀师父,尚未找到。”四弟子邝青云叉手道,“不过二师兄传回讯息,他在梅山峒内探得重要消息,说道四日之后梅山峒大厅将要举行一个重要仪式。”
“唔…”公孙长明微一皱眉,道,“如此看来,那蛮夷女子确实尚未死去,一直被三苗族人藏于梅山峒内。”
他叹口气,道:“这三苗族人将她藏的着实隐秘,这二十来年我多方想法打探,竟一直未探得这蛮夷女子的消息。”
公孙长明看了一眼众弟子,缓缓道:“十七前些日子独自进了梅山峒,就此杳无消息,正儿与长清潜入寻找多日亦不曾找到,如今姜一枫也不见踪影,想是被他们一并捉入了梅山峒中,好用他父子逼着蛮夷女子举行仪式。若是当年信息不差,这三苗族用此仪式复活了蚩尤,自是兵连祸结、天下大乱。我蜀山派既为天下所望,自当义不容辞,前去阻止。苏甘此人,多有计谋,虽然探得的消息是在四日之后,为防他使诈,我便定在三日之后出发,前去梅山峒。此战关系重大,不容有失,那梅山峒内蛮夷众多,兼有妖法,颇不易对付,你四人速速前去召集得力弟子,三日之后,辰时出发。”
三日之后,天尚未明,梅山峒大厅内,几位分峒主正带领几十个族人忙前忙后。大厅周围,上百个三苗族军士守住通往大厅的各个路口,手按刀柄,严阵以待,将整个梅山峒大厅围的便似铁桶一般;另有一两百军士在四周列队巡逻,无关人等,一律不得靠近大厅。
辰时,梅山峒西面峒口,一群白衣剑客飘然而至;为首一人正是蜀山派掌门,公孙长明。他此次带了六大弟子和二十余名小辈弟子前来,田重华亦在其中。公孙长明身后另有两人,乃是张家湾开馆授课的赵有斐与他女儿赵圆月,赵圆月眉目间深有忧色。众人皆身背长剑,唯有公孙长明、独孤侍雪与赵有斐父女未见有剑在身。
原来那日在贡嘎雪山之上,赵圆月心中悲伤,又不明所以,因此顶风冒雪连夜赶下山来,一路风雨兼程,欲回家向父亲问个明白。她一个弱女子,身无武功,这一路苦楚可想而知;好在她这几年随众人去了不少地方,于外间事物了解颇多,倒也不至于被人算计。几日之后,终于回到张家湾。
赵有斐见女儿回来,不觉一喜;又见她风尘仆仆,心中怜爱,正欲开口说话,赵圆月已先开口道:“爹爹,你是否是蜀山弟子?”她一路所想便是此事,因此见面不及寒暄,开口便直接问道。
赵有斐一愣,道:“为父乃是一个开馆授业的先生,岂能是蜀山弟子?月儿何出此言?”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赵圆月自怀中将那个打破的银簪取出来,放于桌上,拿起那面小小的三角形丝质旗帜,问道:“爹爹可识得此物?”
赵有斐一见之下便都明白了。他沉默半晌,长叹一口气,道:“不错。此物乃是蜀山派掌门公孙长明交与我,托我相机行事,以便知道姜一枫行踪。”
赵圆月心中便如五雷轰顶,她连退几步,望着赵有斐,眼中珠泪滚滚而下,颤声道:“爹爹,你时常教育孩儿,大丈夫行事当光明磊落,你又为何要做这偷偷摸摸之事?”
赵有斐顿了顿,道:“当年我上京赶考之际,曾路遇歹人,若不是公孙掌门出手相救,我这条命便已交代了。他此前曾传信于我,嘱我好生教育姜一枫,令他知书达理、深明大义;他犹自不放心,因此才将此物交与我,以便知道姜一枫的行踪。”
赵圆月颤声道:“为什么?那公孙掌门我曾见过,不似是个坏人,为何他要对一枫哥哥如此戒备?一枫哥哥从小与我一起长大,天性善良,又不是什么坏人。你们为何如此对他?”
赵有斐叹了口气,缓缓道:“此事本不当讲,但若不讲,你定然始终不明所以,还是告诉你罢了。姜一枫的母亲,并非我华夏族人,而是梅山峒蛮。”
赵圆月愣了愣,道:“梅山峒?那里面乃是三苗族人聚居之地。一枫哥哥的母亲是三苗族人?”
赵有斐点头道:“正是。”
赵圆月思索片刻,道:“一枫哥哥母亲虽非华夏族人,但一枫哥哥自幼饱读诗书、知书达礼,与华夏族人并无二致;况且,我曾到过梅山峒内,那三苗族人虽然礼仪与我族不同,但热情淳朴,并非野蛮凶恶之人。公孙掌门便因为一枫哥哥的母亲是三苗族人,便要监视他行动?”
赵有斐道:“此中缘由,我实不知。但公孙掌门乃是我的恩人,他有所命,我自当遵从;况且此举也并不伤天害理。”
赵圆月看了看赵有斐,黯然道:“倒是不伤天害理,却是偷偷摸摸,非君子所为。爹爹你知道么?一枫哥哥因此怀疑于我,他恐怕再也…再也不理我了。”说到此处,想起心中冤屈,悲从中来,珠泪重又滚滚而下。她掩面奔进自己房间,将房门重重关上,不愿出来。
赵有斐如何不知女儿心思。他将追踪之物放于银簪之内,自己心下也觉有愧。他想了想,走到女儿房门前,沉声道:“月儿不须悲伤,明日我便与你同上蜀山,面见公孙掌门,请他异日一同面见姜一枫,将此事陈说清楚,也好洗了你不白之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