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章惇所派精兵共五万人,昨日在梅山峒中折损了两千多人,还剩四万七千多精兵;梅山峒这边,只得三万精兵,数量上落了下风。虽则三苗族军士骁勇善战,但朝廷所派精兵也俱都不弱,因此战场上大宋军逐渐占了上风。
章惇在中军眼看形势有利,洋洋得意。他忽然想起一事,传令手下:“将他们都带上来,放入场中。”
原来前日他抵达七星砦时,薛勇曾有言道,七星砦中抓了不少梅山峒蛮,若是战事一起,可将他们身着宋军服饰投入战场;梅山峒蛮仓促之间无法分辨,投鼠忌器,势必大乱。可惜薛勇尚未使出此计便已身死,但那些被抓的梅山峒蛮,正被绑在大宋军队后方。
如今章惇想起此事,便传令下去。不一时,梅山峒内三苗族军士忽然发现某些宋兵并不是华夏族人,乃是自己族人,惊疑之下,自然不敢砍杀;可战场之上生死只在一瞬之间,哪有功夫一个个仔细分辨?稍一犹豫,便被旁边真正的宋兵砍死在地。
三苗族本就落于下风,再加上章惇此计,更是大乱,眼看便要抵挡不住。
苏甘见此情景,双刀连挥,逼开李嗣徽,从怀中掏出小盒子,放出缉风。
缉风落地,瞬间长大。只见它一抬腿横扫过去,瞬间便是几名大宋军士身首异处;它一吐丝,便有一名大宋军士被吞入口中咬碎;所到之处,宋兵血肉横飞,
宋军何曾见过此等怪物,一时大骇,纷纷退后。三苗族军士士气大震,随即掩杀过去。
李嗣徽微微皱眉,对身旁一人言道:“你确有将握?”
那人乃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手持一根五尺长短的铁杖,铁杖顶端乃是一个铜制的骷髅头。他盘腿坐下,将铁杖插入地下,闭目打坐,口中念念有词。
过得片刻,缉风突然转向,不再攻击宋兵,转头却向三苗族士兵攻去。苏甘大惊,心中连念咒语,那缉风却丝毫不受它控制,在三苗族军士中横冲直撞,杀人如麻。宋军见状士气大振,趁势掩杀过去。
这老者原是一个萨满。萨满拜世间万物,法力高深的萨满有沟通万物的灵通;那缉风虽为苏甘所养,终究也是动物,因此李嗣徽专门请来高强的萨满对付缉风。
苏甘见此情景,心知大势已去,面如死灰,缓缓垂下手中双刀。
便在此时,只见空中五彩祥云翻滚,喀刺刺一声巨响,一柄巨剑从天而降,将缉风钉在地上。缉风挣扎不得,过得片刻,便不再动弹。
战场上两方士兵眼见巨变陡生,不知发生何事,纷纷转头眼望巨剑,手上动作自然慢了下来。
苏甘陡然抬头,望向巨剑,脸上表情颇为复杂。
这柄巨剑正是四象之剑。
片刻之后空中降下一人,白衣白衫,身背百纳盒,缓缓落在巨剑剑柄顶端,正是姜一枫。再过片刻,轩辕无咎亦从空中降落,手持虎头斩魔枪,立于姜一枫身侧。
姜一枫环视战场,沉声喝道:“住手!”他这一声蕴含浑厚罡气,虽战场嘈杂,但这声低喝传到每个人耳朵里面,听得清清楚楚。
他如今身经百战,早已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言谈之间不怒自威。
两方士兵被他声势震慑,纷纷停手望去。
章惇稳坐中军,眼见本方即将大获全胜,突然来了两人搅局,不觉大怒,喝道:“来者何人!岂敢阻挡天兵?”
姜一枫望向他,淡淡道:“章大人,官家差你来开梅山峒,可不是差你来屠梅山峒。”
章惇闻言,不觉微微一惊。他细细看去,此人长相打扮不似梅山峒蛮,但想来想去,也不识得此人,便问道:“你是何人?如何认得本官?既知本官乃官家差来开梅山峒,因何阻拦?”言语之间客气了一些。
姜一枫仍旧淡淡道:“我与章大人素不相识,但我乃是这梅山峒中三苗族人。章大人带人前来攻打我的族人,我自然要来阻拦。”
章惇本来心中有些疑惑,听完此言,顿释重负,在椅中往后一靠,鼻间重重哼了一声,道:“原来也是个蛮子。既是蛮子,格杀勿论!众军听令:有取得此人项上人头者,回头我奏明官家,官升一级,赏黄金百两!”他见此人从天而降,心知其武功了得,特意加重奖赏。
他这一声令下,小兵小卒倒也罢了,皇城司众多高手却都怦然心动,纷纷向姜一枫扑去。李嗣徽那日曾见过姜一枫,不过当时姜一枫中了蛊毒,一直被梅山峒几个分峒主严加看守;待得姜一枫与轩辕无咎大战蚩尤之时,李嗣徽早已逃下山去,因此他并不知道姜一枫与轩辕无咎的底细。不过见他二人从天而降,武功自然不差,李嗣徽也不敢轻敌;眼见众人扑向姜一枫,他手持锁链刀先站在一旁观战。
姜一枫见众人杀到,苦笑一声。轩辕无咎转头对他道:“若不立威,无以服众。”姜一枫点了点头,跳下剑柄,那四象之剑随即缩小,待缩到三尺长短,姜一枫自土中提起四象之剑,握在手中。
当先冲到一人名叫刘劲风,乃是武学世家,从小天赋异禀、内外兼修,二十三岁因武举编入皇城司中。他正愁没有战功晋升,如今得了这近在眼前的机会,虽知姜一枫武功高强,仍旧奋勇向前。看看冲到姜一枫身前,他挥起腰刀,运足内力,直奔中路。
他满拟姜一枫要举剑格挡,因此这一刀乃是虚招;待得姜一枫格挡,他迅速变砍为削,削向姜一枫的右肩。
哪知姜一枫见他刀来,不闪不避,也不格挡。刘劲风心中暗道你既然不挡可休怪我不客气,虚招变实招,腰刀狠狠砍在姜一枫头顶。
众人见姜一枫头部中刀,不觉纷纷停住脚步,心下暗思惋惜,迟了一步,被他人抢了功劳。
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柄腰刀突然自姜一枫头顶弹回,刘劲风大骇偏头,刀背狠狠砸在他右肩之上,只听咔嚓一声,他右肩骨头已被刀背砸碎。
武陵山一战之后,姜一枫与轩辕无咎一直勤练不缀。姜一枫曾得公孙长明亲自指点,又得剑圣吕祖传授纯阳心法,更兼有九尾狐族心法与藏传苯教心法相辅,其武功进境一日千里,与当日相比早已是天上地下,因此这刘劲风武功虽高,却也被一招击败。
余下众人看了,又喜又怕,喜的是功劳尚未被人抢去,怕的是这人武功实在高强。众人互相看看,发一声喊,并肩齐上。他们心知单打独斗绝不是姜一枫对手,因此也顾不上其他,只要杀了姜一枫率先抢到人头,便算自己的功劳。
轩辕无咎虽知姜一枫的厉害,但见二三十人齐上,也怕姜一枫无法抵挡。他取出虎头斩魔枪,枪杆一横,拦在姜一枫身侧。
谁知这些人对他视而不见,纷纷绕过他扑向姜一枫。
轩辕无咎大奇,将枪尖一点,疾刺一人胸前。那人无奈,只得用剑格开。
轩辕无咎喝道:“你们怎地不跟我打,只去找他?”
那人匆匆说了一句:“你不值钱。”便即飞身而起,往姜一枫扑去。原来章惇赏金只提了姜一枫,未提轩辕无咎,因此这些人心思都在姜一枫身上,自然对轩辕无咎不加理睬。
轩辕无咎又好气又好笑,他转过头来,就看见众人有的从地面,有的从空中,手持刀枪剑戟各种兵器,纷纷扑向姜一枫。一时之间,空中杀气弥漫。
姜一枫不敢怠慢,暗运罡气,两手虚抱胸前,如同抱了一个太极球。四象之剑虚悬在他两手之间,剑身缓缓生出一个火球,火球越来越大,将姜一枫与四象之剑均罩于其中。看看众人冲到,姜一枫瞳仁中金光闪现,他轻喝一声,火球猛地炸开,火光四射、剑气纵横。就见那扑过去的二三十名高手避无可避,被火光击中,手中兵器纷纷折断;一片惨呼声中,一个个如断线风筝般被击飞四处。
众人慢慢从地上起身,无不灰头土脸、衣衫破烂;但检视自身,好在均未伤筋动骨。
苏甘远远看去,面上虽无表情,心中却无比震惊。想不到几年时间姜一枫武功竟已到如此进境。
姜一枫淡淡一笑,道:“我是来劝架的,不是来杀人的。适才只是折断你们兵器,给你们一个小小惩罚,若是再不知进退,可休怪我不客气了。”
李嗣徽手握锁链刀,手心出汗。他久久看向姜一枫,竟然不敢上前迎战。
姜一枫缓步走向章惇,那四象之剑只在他身体四周游走不定,章惇心中惊惧,高声呼喊:“给我拿下!拿下!”沿途宋兵,无人敢挡,纷纷让出一条道路。眼看姜一枫走来,保护章惇的五鬼纷纷上前,向姜一枫扑去。姜一枫暗运罡气,以气驭剑,四象之剑带着火焰凌空飞出,那五鬼但凡碰着便即化为一道青烟,不出片刻,五鬼皆亡。
姜一枫走至章惇身前十步开外站定,道:“章大人,今日有我兄弟在此,你断然不能如愿,还请带兵撤出梅山峒。”
章惇强忍心中惊惧,强自镇定道:“你是何人?本官…本官有五万精兵!岂能怕你?”
姜一枫淡淡道:“在下姜一枫。章大人虽有五万精兵,但我与你只得十步之遥,若要取你项上人头,恐怕你便有五十万精兵也无法阻拦。”
章惇额头见汗,道:“我乃是朝廷命官、官家钦点,你杀了本官,就不怕诛灭九族么?”
姜一枫笑道:“我乃是一介草民,考虑不了那么多。况且我这九族之命加起来,在大人心中,恐怕也不如你这一命值钱罢?孰轻孰重,你自己考虑。”
章惇顿了一顿,缓缓道:“官家钦点我带兵开梅山峒,我若就此退走,乃是误了上命,也是杀头之罪。”
姜一枫缓缓道:“章大人,官家派你来开梅山峒,乃是想将梅山峒纳入王化、一体同仁;你非但不恤上意,反而擅作主张、妄开杀戮,实与上意背道而驰。至于你退走梅山峒一事倒不须担心,我在朝堂之上亦有旧友,如今我已传书前去备说梅山峒内形势,请代为向官家进言,求一个妥善的法子。如今就请大人领兵回转七星砦驻扎,相信不日之间便有消息。”
章惇看向姜一枫,将信将疑,但目前性命握在此人手中,他无论如何也不敢鼓起勇气强令进攻。踌躇半晌,章惇只得叫道:“传令!撤军!”
姜一枫微微一笑,向他一叉手,道:“多谢大人。”
宋军缓缓后退。苏甘看了一眼,突然叫道:“且慢。”
章惇与姜一枫同时看向苏甘,不解其意。
苏甘指着宋军队伍,说道:“那些人虽然穿着宋兵服饰,却是我三苗族人,此前被朝廷兵砦抓走充作苦役,如今该让他们回家了罢?”
他所说的,乃是此前几年被朝廷抓走的三苗族人。这些人一大部分在兵砦被折磨至死,剩下的今日被章惇身着宋兵服饰投上战场,意图扰乱三苗族军队,如今战斗结束,又要被宋军押解回去。
章惇回道:“不行。他们已入王化,焉能再让他们重做蛮子?况且我军中已将他们入籍造册,如今人没了,我向朝廷如何交代?”
姜一枫已知就里,冷笑道:“已入王化?章大人所言的王化便是殴打责骂、欺辱折磨?他们本就是三苗族人,如今让他们重回梅山峒,乃是他们内心所愿,望章大人成全。日后朝廷怪罪下来,我愿一力承担。”
他口中说的客气,看着章惇的眼神却冷如冰霜。
章惇不敢惹他,只好顺势言道:“既然姜公子愿承担责任,那便暂且将他们寄在此处。”说毕一挥手,自领军退却。
大军退去,战场上一片狼藉,三苗族士兵默不作声,忙着掩埋尸体、救治伤兵。
姜一枫凝视战场,叹了口气,突然身子一软,险些摔倒。轩辕无咎赶紧上前将他扶住。原来姜一枫武功虽大有进境,但要想一人对敌三十余名高手,却是断无可能,因此他一上来便用尽全部内力,借四象之剑神力施放火球退敌立威。若是此时有两三人不甘失败上前挑战,姜一枫恐怕便抵敌不住。
苏甘缓缓走至姜一枫身后,脸色凝重,突然跪倒在地,道:“我代表梅山峒全体族人,谢姜公子救命之恩。”
姜一枫回身一看,赶紧扶起苏甘,道:“何须如此大礼!”
苏甘被他扶起身来,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姜一枫知他心中所想,笑笑,道:“我知你心中所想。我当日阻拦你们召唤蚩尤,今日却又来相助于你,是以你心中疑惑。”
他顿了顿,看向战场,道:“其实我当日阻止你召唤蚩尤,与今日阻止宋兵攻打梅山峒,同是一个道理。战乱一起、生灵涂炭,不论华夏族人还是三苗族人,都必将深受其害。”
苏甘也看向战场,良久,突然走到姜一枫身前,一拱手,郑重道:“我苏甘无能,不能阻止外敌入侵、不能保护我的族人,我这总峒主当之有愧!既然姜公子有心保护我族,就请任梅山峒总峒主之位,我三苗族在姜公子带领之下,必将不再受外敌所侮。”
姜一枫看向苏甘。苏甘比之几年前又苍老了许多,虽年纪尚不满五十,鬓边却尽是白发。姜一枫不觉叹了口气,一叉手,道:“苏总峒主为梅山峒殚精竭虑,在下也很是钦佩,只是在下乃是闲散之人,又兼不通世务,岂能坐这总峒主之位?”
苏甘抬头道:“姜公子若是不做总峒主,他日官兵又来,我又无力相抗,则梅山峒早晚难逃被屠的命运。”
姜一枫沉吟片刻,道:“苏总峒主,梅山峒孤悬海内,与世隔绝,不归王化,恐怕不是一个了局。开梅山峒一事乃是当今圣上金口亲许,一言九鼎,恐难更改。我今次前来,路上反复思量,正要与苏总峒主商议一个保全梅山峒的法子。来此之前我已修书故友,托他在朝中斡旋,如今且先等消息。”
苏甘稍稍犹豫,道:“若是在此之前那章惇又再领兵前来,又当如何?”
姜一枫淡淡道:“苏总峒主忘了我也是蚩尤后裔,亦是三苗族人。有人要杀我的族人,我自然不会答应。在此事了结之前,我与无咎兄便住在梅山峒中。”
轩辕无咎也不说话,只向苏甘点点头。
苏甘大喜,再度拱手道:“多谢姜公子与轩辕公子大恩。”
三人缓步走向战场。姜一枫突然想起一事,向苏甘道:“在下想请苏总峒主帮一个忙。”
苏甘一愣,随即拱手道:“姜公子乃是梅山峒的大恩人,但有所命,岂敢不从?”
姜一枫道:“苏总峒主言重了。能否请苏总峒主传令下去,询问这些曾被抓去兵砦的族人之中,是否有一个名叫‘仡侨石’的人。”
苏甘也不多问缘由,即刻传令下去。
其时战场之上死伤无数,姜一枫心中隐隐有些担心。过得一盏茶的功夫,远远过来一军士禀报:“报总峒主,已找到仡侨石,不过他伤势有些严重,不能自己过来。”
苏甘尚未答话,姜一枫忙道:“不要动他。我自己过去。”说毕跟着这名军士,急冲冲走过去。
远远便见这仡侨石躺在地上,满身鲜血,旁边一人正仔细为他处理伤口。姜一枫走过去,仔细看他。只见这仡侨石大约三十五六岁,面容消瘦,左额处有一道明显的鞭痕。他前胸中了一刀,从胸口直拉到左腹,伤口颇深。旁边之人应是三苗族的巫医,此刻正细心替他的伤口涂抹草药,然后再用针线细细缝合。
姜一枫问那巫医道:“伤势如何?”
那巫医头也不抬,用生硬的官话回道:“伤势颇重,不过还好不是致命伤。多养些日子慢慢便会好转。”
姜一枫这才放心。此刻仡侨石嘴唇微微开合,似有话说。姜一枫忙蹲下身去,听得仡侨石微微说道:“水、水。”
姜一枫连忙去旁边讨了一壶水过来,将仡侨石的头轻轻抬起,喂他喝了好几口,仡侨石这才感觉舒服一点。他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的陌生人,问道:“你是谁?”
苏甘在旁说道:“这位是姜公子,方才若不是他出言相救,你等又再被朝廷抓走了。”
仡侨石闻言,挣扎着要起身相谢,姜一枫忙轻轻的按住他,微笑道:“我名叫姜一枫。你便是仡侨石么?”
仡侨石缓缓点头,道:“我是仡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