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人连戴孝的白麻都还未摘,便又套着铁枷被推搡着赶进牢房内。算上老东带队那次,已经是二进宫了,无人言语,年龄最小的女孩还是黄口年岁,脸上也只可见茫然和悲怯。
“渠九呢?”
臧豹挠了挠头:“还没抓到,我们翻遍整片乡闾了,这小贼属兔子的,我差点就逮住了……”
“离总督入关还有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要是我还没见到渠九……也不罚你们,你们自己去定武的坟前解释吧。”
臧豹面色一黑:“就半时辰!半个时辰要是抓不到那个畜生,你砍老子头!老子下去给公子赔罪!”
望着臧豹咋咋呼呼地领着卫队往外走,萧木把视线移回库房。渠九不过是枚棋子,真正害死萧定武的那人正关在里面,一个自己从来没怀疑过的人。
库房内的铁架刚被洗刷过,又迎来了下一位客人。拷在铁架上的墨葛双目微垂,平静得宛若熟睡婴儿。
与赤狐对峙的场面,萧木设想过无数种情况,但当他真正等到这一刻时,内心只有悲凉:“有刚氏抵达城下的时候,你在哪里?”
墨葛没料到萧木会先问这个,歪头思索了片刻:“在书房里。入秋了,有几笔大生意刚交割,我在算账。”
回应他的是萧木的拳头,正中鼻梁,随着酸痛、剧痛刺进大脑,墨葛听到了自己鼻骨碎裂的声响。温热的鼻血扑在面上、衣上,留下粘稠而诡异的触感。
“算账。”萧木点点头,又抡起一拳,砸在墨葛的右眉骨上,“勾结外贼、戕残将士,你爹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连续两拳都是用尽了全力,墨葛晕得几乎站不住,有铁架撑着才不至于跌倒,待恢复了好久,他才开口说话。
“萧兄,这算是审讯吗?该告诉你的,我都已经说了。我和西胡人的交易,我在漠阳关里所有下线的名单,这些我都给你了。至于你问的刺杀总督……那不过是你的疑心病作祟,我从来就没有计划过这些。是你赢了,你还想从我这里拿到什么呢?”
墨葛的声音很轻,虚弱得仿佛是在求饶,但那双眼睛里不带任何感情,冷漠得像在嘲笑萧木。
“定武已经死了,你再和我算账有什么意义?况且你别忘了,我只是通报西胡人伏击运粮队,我又决定不了谁是领队,原本死的人不该是你吗?是你把位置推给他的,害死萧定武的是你!”墨葛恶狠狠地吐出一口血,他们相熟多年,用什么话能伤害对方是再熟悉不过了,“你要用刑便用吧,如果能让你好受点的话,你——自便吧。”
害死萧定武的人是谁?饶是明白这番话不过是逞辩,萧木还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拳头。
墨葛把他的反应收进眼底,默默地笑了。
“你说的对。是我欠他了,不过——这话轮不到你个畜生来讲。”
萧木顿了顿,猛地抬手再挥出一拳,然后,更收不住手,拳头雨点般倾泻在墨葛的身上,砸得铁架当啷作响,一直打到墨葛瘫软下来才停手。
“满意了吗?”墨葛眼神里看不见讨饶。
满意了吗?再打多少次,他都不会满意,毕竟人已经死了。
“你这里已经没我想要的东西了。至于你这颗脑袋,便留给将士去祭旗。到了下面,你亲自给定武谢罪吧。”
“萧兄,我都要死了,你便让我死得明白点。”墨葛舔舐着嘴角的血,“你到底是怎么发现我的?”
萧木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但还是说:“识破你的人不是我,是陆大人。”
燃烧的火堆前,萧木被火光吸住了,望得出神。
“你说墨葛是赤狐?他与此案无关,怎么会是间谍?”
“审案之前你曾说过,此案的症结,在于赤狐传递情报的手法——从定下行军路线到运粮队出关,几乎是同一时间,那么间谍的情报线最快也得是与萧定武同时出发,而且小兀贺安排人马伏击也需要时间,所以满打满算,情报传递的速度要比行军快三四倍。”
“这些我都明白,若不是腾云驾雾,根本不可能有这个速度。就因为这般,我们才找不出赤狐的手法啊。”
“是啊,赤狐也不是大罗金仙,没有哪种方法能速度这么快的。那反过来想,就只有一个可能了。”陆允仄眯着眼,寒声道,“是前提错了,赤狐的情报是提早发出的,远比萧定武出关的时间要早。”
萧木眉头紧锁:“越发听不明白了,既然还要早,那行军路线都未定,赤狐难道能事前猜到姜守功和解知良讨论的结果?”即便到这一刻,他还不愿称墨葛为赤狐。
云执像老师般步步开导着:“第三次敌袭,和前两次有什么区别?”
“小兀贺没有当场屠光所有人……而是把人押到城关下示威。”
“嗯,你觉得他何必这么做?就为了挑衅?萧将军乃西北一壁,有刚氏与他多年作战不得优势,小兀贺岂能蠢到用激将法。”
萧木没有开口,他大概明白云执的意思,也终于认同了……那个观点。
尚人鄙视胡蛮,以为嗜血未开化,但这其实是小看了西胡人。小兀贺大张旗鼓将运粮队的残部押回漠阳关屠尽,看似凶残疯狂,仔细想来其实行事很不自然。如此大张旗鼓地完成此事,必然有他想要达到的目的。
第三次敌袭,和前两次有什么区别?
是地点。
小兀贺的目的,既不是为了示威,更不为了是诱尚军出关交战,只是为了避免尚军去寻运粮队的踪迹。
凡是大战,战后总会留下痕迹,血、脚印、尸体,在何处交战、战况几何,都可根据痕迹分析。前两次押运,久候不到运粮队的汇报,是派出关的探子找到运粮队遇袭的地点才真相大白。可第三次袭击,小兀贺费力避免了这种情况的发生。
“因为如果探子去搜找运粮队就会发现,行军路线上根本没有运粮队遇袭的痕迹。姜参将和解知良定夺的路线是绕过恒山以西的大路,但萧定武没走这条道。”萧木抬头,最后一块拼图终于补上了。
“萧定武拿到是假军令。”
萧定武拿到的,是赤狐给他准备的路线。
所以赤狐能快他数倍,安排小兀贺在路线上伏击。
这就是小兀贺费尽周章要在关外现身的原因,因为一旦赤狐的手法暴露,那他的身份也彻底藏不住了。
军令是墨里棋当着其他两人的面写好、上封如锦囊的,做不得假。唯一能调换情报的人只有是渠九了。
但到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假的军令锦囊是怎么来的?
“墨里棋是萧定武的蒙师。那他的笔迹,萧定武不会不认得。所以赤狐制作假情报有两个难点,一是能模仿墨里棋的笔迹,二是要能拿到墨里棋特制的锦囊。”
“能同时完成这两件事的,我所知漠阳关里有两个人。一是墨里棋本人,但他若计划让渠九执行,就该把自己摘出嫌犯之列,事前推辞掉书记一事;那剩下唯一可能,就是其子墨葛了。”
“精彩!精彩!”
要不是困于铁枷,墨葛恨不得拍手叫好:“张百里花了数日不能解的悬案,他一夜就破了!”
“你倒是笑得出来。”
“萧木你不懂,这里蠢人太多——也包括你。这么简单的手法,愣是谁都看不破,还牵连我父。我可是抓耳挠心!可总算有个聪明人了……你不懂!”
“是,我是一介武夫,蠢钝憨愚。你是功名在身,慧贯惊异。你就是这么聪明到害死全家的吗!”
笑声戛然而止。
萧木恼恨地质问:“叛国投敌者罪株九族。怎么,你勾结西胡人时没料到会有今日?”
他和墨家人相熟相识,几个幼子也是眼看着长大的。纵使明白他们都是无辜的,奈何法度无情,都是这个畜生拖累,要自己亲手送他们上路,如何能不恼火?
墨葛半张着嘴,犹疑了半天,终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