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怎么又闹起来了?”
义庄内,医官正忙着给伤者换药,听见远处似有似无的喧闹声,不禁嘀咕起来。眼下满义庄都是受伤的士卒,几位老医官都被请去给那位陆大人诊病,反倒是自己要对付一地的伤员,忙得焦头烂额。
“欸那边那个别乱动!手不想要了是吧?还有你,老子辛苦煎的药不是让你吐的!”
年轻医官也是头一回应付这等场面,以前都是在师傅后面搭手,让做什么便做什么,这下难免有些底气不足。
“先生,我……”
医官一回头,身后站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兵,看相貌比他还年纪小些。
“乱跑什么!你这一身的伤还要不要好了?头上伤口再崩开我可没敷料给你了。快躺回去去!”
“我、我已经好了,得回营去,不然我伍长得拿鞭子抽我不可。”
“什么伍长,姜参将有令,受伤的一律休养,没我的批勾也哪都不准去。喂——都说了给我躺着——”
又有人伤口迸裂,医官也顾不上这边,撇下小兵怔怔地立在原地。
见到医官慌手慌脚的样子,小兵再不多说什么,拖着瘸腿,紧赶着贴着门往外去了,任谁也没在意。
过了几炷香的功夫,年轻医官终于坐下来喘口气时,却也没再记起那个脑袋裹得跟粽子似的小兵。
正值战时,漠阳关东面的乡闾间,家家门户紧闭。苔石铺成的小道纵横延展,把肆虐的北风挤到巷子深处。
相较于军营的灯火通明,闾里没什么光亮,借着月光才些微能看见眼前的道,渠九便摸着墙延缓缓前进。这一带民宅街肆本不是县衙设立的,原是些流民灾民聚在这里,寄希于靠近军营些能避免山匪洗劫,后慢慢成了聚落。因为没有规划,各家土屋建得也没章法,道路错杂纷繁,也有的可容两架马车并行,有的路段非侧身不能过。初来者宛若进了迷阵中。
没有官府管辖,这片自然没有封闭的墙围和看守门禁的乡人,渠九没费什么力气便进来了。
他走得不快,每迈出几步便要扶墙喘息片刻,百十步路愣是走了一炷香的功夫。
“什么人?”
转角处跳出一盏暗红色灯笼,渠九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了眼,看不清来人的样貌,只从厚重的声音判断出是个中年人,大概是负责巡夜的乡勇。
渠九也不答,眯着眼等自己适应了亮光,才慢悠悠开口:“你是谁?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干嘛?”
“我是乡闾任的刀弓手,你莫要乱来!”这会巡夜人已经看清了渠九身上的兵服,“这位兵爷,您有什么要紧事?”
“我在找人,哝,就是他。”渠九指着巡夜人的后面。
巡夜人顺着方向回头看,巷子里一团黑,哪有人?
“我——”
话未说完,只觉得什么东西托住了他的脖子。
“咔嚓“”一声。
巡夜人眼前一黑,再没发出声音。
尸体直挺挺地倒在路中央,反正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渠九懒得多看一眼,向巷子深处继续进发。只是这一次他走得很快,步子赶着步子,越走越快,到最后竟奔跑起来。他发足狂奔的样子像逃难的野猫,飞快又不发出什么声响。
那条瘸腿似乎完好了。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没瘸过,只是他用以麻痹他人的手段。等确定无人尾随,他终于不再顾及。原本他已经做好了被人发现后逃出关外的准备。
轻车熟路地跑过大半个闾里,他在一间偏僻的小宅前停下。这家似乎久未住人了,门前杂草丛生,砖瓦塌了一地,又是挤在几栋大屋中间,不起眼,尽是破败景象。
渠九轻叩了三下屋门,见里面久没个声响,又转到后面的房檐下,在一个角落里摸索了片刻,听得一声机关的响动声,墙底下一块木板打开了。
木板的空间不大,渠九这样的身型也勉强能通过。他确认四下无人后,才猫着腰钻了进去。
屋子里弥漫着尘土和霉味,呛得渠九狠狠咳了两声,还没等他站起来,一柄弓弩已经抵在他脖颈上。
弓弩分量不轻,箭尖已经压到皮肉间,只要再用些微力道便能扎进去了,那阵凉意叫人忍不住打颤。
渠九脸色一变,恶狠狠骂道:“直娘贼!你既然到了,干嘛关着门?”
答话的声音嘶哑阴沉:“怕你已经招了。”
“招你个头!”渠九翻身一滚,避开箭刃,“老子要是没扛住,早就带官兵来找你了!”
对面持刀那人蒙着面纱,一身黑衣,只露出眼睛,在漆黑一片中显得阴翳冷酷:“你逃出来只会打草惊蛇。”
“外面乱得很。我打听过了,萧木那蠢人杀了张百里,还以为找到了赤狐,现在正忙着窝里斗呢。”渠九没再理会他,跑了一路顿觉口燥,摸着黑去寻水缸,低下头猛灌一口,“哼,他哪里能猜到真正的赤狐在哪。”
“等他们发现你不见了,那就是你的死期。”
“怕什么?你怕萧木发海捕文书缉拿我?赤狐的帽子已经扣到张百里头上了,他难道还说他杀错人了?”
蒙面人把弩柄握得紧了些:“你想做什么。”
渠九伸出四根手指,轻描淡写地说:“四百两。之前答应我的数翻倍,你得给我四百两。再把我安排出关了,你我就两不相欠。”
“好,很好……那便拿好你的钱。”蒙面人从怀中掏出银票,甩在地上。
渠九干笑两声,弯腰去捡银票,却听到破风声直灌耳边,是蒙面人的箭射过来!冷风带得他后颈一颤,但他丝毫没有闪避的意思,还是顾着捡地上几张银票。
刷的一声,箭插在地上,尾羽还收不住地颤。
渠九摸了摸身子,没有多个窟窿。
“怎么不避?”
“你怎么不瞄准点呢?”纵然是鬼门关口走一遭,渠九强撑着冷笑道,“砍了我,省你四百两家财,多划算的买卖。”
“……”
见对方不言语,渠九笑得越发肆无忌惮。他留了后手,万一自己不明不白死了,对方的秘密马上就会被送到萧木的案前。蒙面人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们这些做间谍的,保命的手段只多不少。有些话不必说明白,自然能明白个中关窍。
“账你算清楚了,四百两,是买你的命!老子这一身伤不能白受,那帮人都是变态,直娘贼的,换你去试试!”一想起在义庄遭受的酷刑,渠九双眼泛红,几乎是低吼出来,“大不了同归于尽,萧木要抓的是你,可不是我这个下线!”
面对渠九的嘶吼,蒙面人沉默地盯着他片刻,收刀回鞘,恢复了平静:“我教给你的,似乎太多了些。”
“怎么?后悔了?”
“我记得,有句老话是怎么说的?哦,别给狗吃肉。因为尝过血腥的狗就会吃下一口,总有一天,它会想着吃人。渠九,你不是条好狗。这是我这个主人的错。”蒙面人垂手而立,语气感慨得像在念悼词。
渠九刚想反驳,手脚突然一阵酸软,脊椎似是被抽干了力气,瘫软在地上。
视线越来越暗,他只能勉强分辨出蒙面人蹲在他面前,他用尽力气捋直舌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你……你怎……”
“你问你为什么会中招?我在屋子里点了特质的烟香,你会口渴是当然的。”
水缸里撒了毒,一旦发作,效力扩散得飞快,渠九发现自己连手指都控制不住,像只案板上的虾一样蹦蹦颤颤。
“还是你想问,我不怕你把我的身份通报出去?你藏在营帐横杆里的纸条、投在驿站的书信、还有那个蠢钝的同乡……你准备的后手,我都替你收住了。”
渠九瞪大了眼,都说狡兔三窟,自己备的后手自以为巧妙,结果都被对方轻易化解了!
蒙面人的声音变得柔和,轻软得似在哄孩子:“别怕,还不杀你。”
然后是刀刃摩擦的声音。
“你知道的,像我们这样的人,永远会怀疑,永远要考虑,还有什么是没算到的。”
渠九已经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可纵使他如何声嘶力竭地呐喊、挣扎,他的身体僵硬得与朽木无二。
“老东用刑的手段我听说过些,能在他手里撑过一天的没几个,萧木擅长分析,用刑这块便差了些。我一直很好奇,我的手法和他们比起来是如何?正好,让你替我斧正一二。”
蒙面人捧起渠九的手,细细端详着:“萧木到底是心软,折断了指骨,恢复也不过半把月。要是切下来,你说人能扛多久?”
昏暗的房屋里,一丝低不可闻的哀嚎回荡着,若是被旁人听见,唯有肝胆俱颤。
鲜血浸满了衣袍,蒙面人站起身来,从角落里拎出一套干净衣裳,从里到外换了整齐。
看着一地血污和零碎,他暗叹一口气。
渠九硬是扛了半刻钟的时间,等到了部分药效散去,竟然扛着伤势偷袭自己后逃去了。逃跑是渠九的强项,他没有自不量力地追出去——也没有必要。没有药,渠九只能等死;至于去告密,他的家人还在自己手里,也不会蠢到玉石俱焚。
他很清楚军营里的动乱,此时萧木多半已经被擒住了,而姜守功想要夺权,多半也不会再对一个无足轻重的传令兵穷追猛打。
屋外鸡鸣声起,抬头之间天色已蒙蒙灰,再不多久便会大亮。
案子终于结束了。
他走出房屋。这件破屋久无人住,待到风头过去再处理不迟,眼下只要回到原位,不要引起多余的怀疑,便是他的胜利了。
他匆匆地走着,步履不停,穿过乡闾,穿过营外,穿过小径,终于到了自家的宅院前。
他急着想进去,可看到一名满身甲胄的军官立在门前,身后站满着如临大敌的士卒。
他怔住了,在极短的时间换上一副笑脸:“萧兄,怎么是你?”
萧木按着刀柄,面无表情:“没想到是我?你还以为我已经下狱了吧。”
“你说……/什么?”
“不演这出戏,怎么能引你上勾呢?墨葛。”
“不对,应该叫你赤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