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纷飞,两人谈了许久,今夜不过是初次见面,却又似是多年老友,道尽心声。
待到纸钱烧尽,两人搓了搓熏痛的眼睛。张芒的事暂且不论,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赤狐。
间谍案的四名嫌犯,墨里棋已死,姜守功指掌军权,渠九和解知良都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就是想再审都困难,现在的局面简直无从下手。
不过萧木并不着急,方才云执的一番分析,已经锁定了赤狐的身份。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不便贸然惊动对方。
“大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张百里不是间谍?”
云执也不避讳,把话挑明了:“漠阳关是战略要地,这里始终在云烟司的布控中。张百里的猫腻我还是清楚的,但就如老东所言,他与北面几个部族矛盾很深,我一开始就把他排出赤狐的人选了。”
“既然这样,你为何不阻止我?”
“狐狸这种动物,你越包围得紧,它越会钻进洞里不出来;只有它觉得安全了,才会把脑袋露出来。”云执比出一个拉弓的手势,左手执弓,右手执弦,两手渐渐拉开,似将那不存在的大弓拉成了满月。
“没有张百里这个替死鬼,真正的赤狐又怎么敢再次行动呢。”
云执撒开右手,目光追向窗外,似乎那一箭疾射出,正中目标。
萧木还想再问,忽听到院外有些动静,臧豹进来禀报,是陈千鹏,听说云执醒了想要求见。
“我倦了,你替我把人打发了吧。眼下不要有动作,布局已成,狐狸自会出洞的。”
云执忽然又变回萎靡的样子,面上的血色退得干干净净,人缩回被子里,丝毫不见方才谈论案情的沉稳。这人似乎是有两张面孔,却不知哪面是演的。
萧木应声退出了房间,前脚迈出院门,又停住了,回头低声嘱咐臧豹:“此间你务必严加看顾,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大人。记住,任何人都不可以。”
臧豹龇牙一笑:“晓得,陆大人是咱们萧家的大恩人,我肯定看紧了。”
萧木轻笑了声,也不去纠正臧豹。要是让臧豹知道院内住着这位来自让大尚百官闻风丧胆的云烟司,估计绝口不会提什么恩不恩的了。
虽然适才和姜守功闹得有些尴尬,但陈千鹏可算是帮过萧木大忙,有这份人情在,萧木还是亲自出来见上一面。
“陈兄,姜参将正是忙时,你怎么有空跑这来偷闲了?”
门外的陈千鹏正捧着一木盒,恭恭敬敬候着,立得比军姿还要挺拔些。萧木扫了眼那盒子,估计是什么名贵药材,看来是来巴结人的。
见到来人,陈千鹏急着上前说:“听说陆大人醒了,参将本是想自己来的……可他实在忙不开身,特命我把这只老山参带来,是给、是给大人调理的!萧兄,你可一定得收下啊……”
萧木差点没笑出声来。陈千鹏一个五大三粗的军头,平日里豪横惯了,说这些场面话实在难为他,磕磕巴巴不说,那堆出来假笑比猴屁股还难看,没一点逢场作戏的天分。
“行,既是一片好意,那我替大人收下就是。”萧木接过木盒,见陈千鹏呆站着不走,“怎么?还有什么事?”
陈千鹏有些尴尬地道:“参将的意思是,辰时大军出关,军营里又刚刚混乱平息,诸多事宜没个章程,想请你们二位去磋商一下……若是陆大人身体有恙,也不好勉强,木哥你在营里威望甚高,你若能助参将一臂之力,便是最好了……”
协商不过是个托辞,姜守功戍守边关四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治军大小事务也不必向两个年轻人讨教。云执的职责仅限查案,又有伤在身,断是不会去插手军中事务,哪怕是名义上的,姜守功没那么大面子能请动人;后面又特意补一句,多半是想请萧木过去,又拉不下脸来,只能绕着讲了一大圈。
姜守功是出名的倔脾气,能派人来请,已是天大的面子了。萧木惊讶于姜守功态度转变之快,想来是他听说云执醒来,又顾虑如何应对总督,就先想着先从自己着手以修复关系。虽说明知总督不会来,萧木也并未拒绝邀请,毕竟他也不想闹得太僵。
再见到姜守功时,对方明显热络了几分,全然不见审讯时的记恨,忙招呼着萧木坐下。
“萧木,陆大人的伤势如何了?”
“劳姜参将挂心,那箭伤到了筋骨,医官看过已无大碍,只是大人身乏不能事事,特意让我来向参将告罪。”
萧木的态度让姜守功很受用,捋着胡须笑道:“哪里的话!是我打扰大人才对。”
“不知参将召我来,是有何事相商?”
“哦,倒也没什么大事。”姜守功打了个哈哈,“你也明白,再过两个时辰大军便到了,此刻万不能有一丝疏漏。你跟着将军多年,心思也缜密些,有些布置的,便帮我参谋一二。”
他话说得轻巧,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没等萧木应声,他突然抬手屏退了左右,就连陈千鹏也退了出去。
眨眼的功夫,营帐内仅剩二人。
果然事情没那么简单。
姜守功目光灼灼,盯着萧木说:“萧木,你追随将军多年,我自然信得过你。有一事我要请教你,此间再无第三人,你可以如实告我。”
萧木低头啜了一口茶:“请教不敢当。参将你现在是萧木的上官,萧木有问必答,绝无避讳”。
“那位陆大人,当真可信吗?”
萧家的别院内,寒风瑟瑟。
院外陆续来了几波人,都臧豹被挡了回去。知道此时终于静了下来,除了呼啸风声再无其他。
寒意顺着窗沿漫进屋内,棘州的这个时节已经堪比京城入冬了,如云执这般虚弱就更难忍受了。又是一阵风过,屋间的蜡烛忽地熄了。
屋内暗了,月光扫进来,隐约能看见窗外逼近的人影。
云执瞥见了人影靠近,只是静静数着步子,岿然不动。
三步,两步,人影在门前一步的位置停了下来。然后,跪了下去。
“拜见都尉。”
清冷的声音传进屋内,云执丝毫没有惊讶,淡淡道:“起来吧。”
那人影没有动:“属下失手,射伤了都尉,请都尉责罚。”
“你都是按我吩咐做的。伤了我的,罪不在你。”云执不禁笑出来。
若是萧木在这里,只怕会脊背发凉——藏在老东身后放冷箭的人,竟是云执自己安排的。
在计划里,混战时的那一箭,该贴着他的身子过去。可他没有预料到萧木的反应迅捷,推了他一把,反倒是好心办了坏事。对于这个结果,云执是谁也怨不得的,唯有苦笑一声而已。
“萧木护都尉心切,请都尉勿怪。”
“此人足智多谋、行事大胆,不出二十年又是一个萧衡。一切能按照计划行事,他有一半功劳。云忌和你联名举荐的这人是不错。不过……”云执话锋一转,“到底是年轻了,做事少乏决断。”
“——他不该留老东的。”
这便是那一箭的用意,是云执为了推萧木杀光张氏亲卫的理由。云执来漠阳关时间尚短,但也能明白萧、张两家的矛盾是实打实的派系斗争,结局唯你死我活。所以从张百里死的那刻起,所有依附于张百里的势力,都要抹杀干净。
萧木已手握大势,却选择留下张氏亲卫的性命,是何其的愚蠢。云执敢断言,换做是萧衡,绝不会犯这等错误。
“老东那里,你做得干净些。”
“卑职明白。”
屋外的人影退开,渐渐地影子淡了。
“等等——”
云执突兀地喊住,又久久不再开口。
等了好久。
“云忌生前,可有什么交代过关于赤狐的线索?”
“不曾。我翻遍他的遗物,未有头绪。”
“好……好。”
云执像是泄了一口气,瘫软下来,又忽然换了副语气,寒声道:“敢动我云烟司的人,定要偿以百倍才行。”
人影沉默了片刻,语调带着一丝哀伤:“是。”
忽地,院外又吵闹起来,将哀愁的氛围搅得粉碎。
云执皱着眉头,又问:“可是赤狐有了动作?”
“是,终于开始行动了。”
“老夫从戎多年,打过交道的文官多了,百个里有一个做事都算难得。像陆允仄这样的,还是头次见。”
“若不是大人的雷霆手段,我想参将这会还在义庄里囚着。有如此上官,是我等之幸。”
“我听说陆大人来时,没带一兵一卒,可不知是为何?”
“大人的事,我不敢乱揣度,若是参将当真好奇,我替你向大人问一问便是。”
“这么能劳烦陆大人。我不过是说说罢了。谈正事、谈正事。明日总督亲至,出塞前,按理都要祭酒斩畜,犒慰三军。这祭祀用的器物我倒是准备好了。就是这防卫布置,还得让你掌掌眼。”姜守功说着,请萧木上前观瞧阵图。
萧木不再言语,走上前检查姜守功的布置。
凑近了,姜守功的笑容玩味,向在盯一只鸡仔。
“你们究竟在耍什么把戏?”
“什么?”萧木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们伪造总督密令,蓄谋杀张百里,别我以为不知道!”
姜守功反手夺了萧木的剑!呛的一声,无数持刀的兵卒涌进营帐内,几双手合力擒住了萧木!
“姜参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坏了我的事,待总督来了你要如何解释!”
“哼,困兽之斗!待总督来了,正好将你们正法。那个病秧子我也派人去抓了,你们两个逆党谁也逃不掉!”
萧木还想挣扎,背后的大手像铁枷般扣住了他,动不得分毫。他被压得喘不过气,只觉得重重叠叠的黑影围住自己,意识被淹没在了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