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到人走了,云执面色又灰暗了几分,身形摇晃着将要倒地,幸亏萧木眼疾手快撑住了他。
萧木并不明白那句话为何给了云执如此剧烈的冲击,只是见他这副病仄模样,也不知能不能撑到天明,着急道:“大人——”
“我没事。”
仅是几个呼吸间,云执又变回了那个静如止水的云烟司都尉,他拍了拍萧木的肩,用肯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没事了。”
萧木低头看着地上触目的血迹,那殷红怎么也不像是没事了。
“刚才究竟怎么了?”
云执盯着烛火,也不看他:“十四倍。”
“什么十四倍?”
“朝廷拨给棘州的军需钱两,十年前是三百二十万两,去年是四千五百万两。十年间,棘州的军费翻了十四倍。”
萧木并没有理解,便静静地听他说。
“三十车,怎么算,他张百里每次运出去的兵甲都不会下五百副。你不事军需,对漠阳关的府库不了解也是正常。五百副,那是各营库存的一半有余。要是解知良能在漠阳关调出五百副全甲而不被发现,那他当真是仙人在世了。”
既是如此,张百里的兵甲是从何处来的?
“我们一直觉得,张百里的昏庸无能是他的伪装。也许是我们猜错了,如此巨量的兵甲走私,主谋不会只是区区六品的边关统领。张百里和解知良一样,都是环节上的棋子,真正操盘的另有其人。”
这番话可谓是明示了,萧木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你是说总督?这未必……”
不怪萧木觉得荒谬,堂堂封疆大吏,居然要靠走私兵甲敛财,未免太过啼笑皆非了。尚朝开国以来,哪个总督不是一方巨富。身为地方的一把手,张芒要敛财的手段多如牛毛,何必要让西胡人得利,致使当地生灵涂炭?
云执摇头,声音愈发沉重:“光是走私兵甲的利润,张芒确实不会放在眼里。但如果他的目的不在于此呢?这十年来,棘州的胡寇问题日益严重,每年朝廷给的款项都在激增,如此才堪堪止住胡人的攻势。可是军费都用在了哪里?这是笔无头账,查不了去向……张芒行事奢靡铺张,所花钱财远超俸禄所得,光为此事,我收到过的奏报就不下十封,你说军费都用在哪了!”
养寇自重,这一切居然是张芒暴敛横财的手段,这全然超出了萧木的想象。
“账本呢?”死寂中,云执突然问。
那半份账本已经没有用处,萧木也无处安置,一直随身携带,不多想便递上去。
云执接过账本,也不看,抬手把账本举在烛火上。
烛火被书页带动着微颤,又很快稳定下来,火舌舔过账本的一角。
这份残页或许没有张百里通胡的证据,但里面所记都是见不得人的交易。
萧木默然地看着火舌漫上书页——等他回过神来,账本已经被他夺了回来。
那火熄了。
留下这账本,便是要与张芒为敌。
账本被抢,云执没有动作,只是问:“你想清楚了吗?”
萧木默然良久,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低头检查账本的焦痕:“大人这个问题……好生奇怪。”
“你斗得倒张百里,是侥幸;张芒贵为封疆大吏,你有几成胜算?”
“自然是一成胜算都没有。”
云执急言道:“你头脑还算清醒,怎么会做出这等蠢事?”
“大人,且容我问一句。这天下的公义,论的是对错,还是成败?”
云执怔住了,这一句压得他答不来。
公义自然是论对错。可天下诸般纷争,几时轮得到讲对错?还不是谁拳头大听谁!
这么简单的道理,眼前这个武官却是装作不懂!
云执换了角度:“好,就当是你对。我再问你,北面诸部强敌环伺,西北边防一年难过一年。张芒是养寇自重,可他抗胡的决心亦不做假。军中都是他的亲信铁杆,只要他在,西北边防便还不会崩。猝然间撤换他,边关的将领也要大换血,西胡乘乱南下劫掠,这般罪名你担得起吗?”
胡寇当前,事情得分轻重。上至朝廷,下至边民,要的是一场胜仗,不是一个清廉的总督。说到底,走私案只是今夜的一个插曲,赤狐才是真正扎在漠阳关军士心口的那根刺。
“自然是担不起。”
“我何尝不想将他查办,可大局需要他,前线需要他。我自是可以上书朝廷,彻查通敌之事!可就算能查,有多少人会想把案子压下去?此事正该徐徐图之!我再问你一遍,你想清楚没有?”
“我明白了,大人的考量不无道理。”
“既如此——”
萧木打断了他,却像回忆似的、忽然讲起了不相干的话:“我十五岁时,初上战场,被分在后阵。当时西胡人仗着马力绕后袭击,打得我们猝不及防,第一个死的是我后面那人,他还没回头,弯刀就割掉了他的脑袋,他的身体压在我身上,还簌簌簌地往外飙血,吓得我不敢动弹。然后是带我的邻村阿叔,他还算勇敢,手里的刀没掉,骑兵冲上来的时候他捅过去,可是捅空了,转眼又被马踏死了。”
“再后面的事我不记得了,我被埋在死人堆里,身上手上都是血,滑得爬不出去,也可能是我被吓破了胆,没力气了,等到西胡人撤了,有人把我从尸体里拉出来,我才知道,当时我们一队人死到就剩我一个。死掉的十九个,我一个名字都没记住。”
“现在我连他们的脸都记不起来,每次想起来我都觉得后怕,不是怕死,是死了都没人记得过你。押运粮草的,三队、九千人,你我谈起只是一个数字。大人可知那曾经也是九千个活生生的人啊,谁记得?”
“后来我每次都会记与我同伍的人的名字,渐渐的多了,谁我都能叫出来。当了军法官、亲卫长,每年入伍的新兵,我都看着他们,把他们的名字和样子记在一起。你看到过的,那些守军我都能叫出他们名字。不是我记性好,我拼了命的记,就是怕我把他们忘了,我忘了就没人能记得。可是不瞒你说,我记住的名字很多,但我忘掉的更多。我在漠阳关待了十二年,十二年年死了多少人?我不敢数,我怕一数我就知道有多少死去的同袍被我忘了。我们这些人日子有一天算一天,谁知道明天西胡人是不是就杀来了。我们这样的人,如果连记得我们的人都没有,那戍守边关又是为了什么?”
“赤狐案的祸首是赤狐和小兀贺,但是死掉的九千运粮队和几万的十八寨守军,有多少人是死在棘州军自己的兵器下面?张芒手不沾血,他督府里的每一厘钱都是我们用命换来的。这又怎么算?你说大局,什么是大局?大局就是每个卒子的命都不是命,只是战报上的几笔数?维护这样的大局,我与他张芒又有什么分别?”
“大人,我只是个小人物,什么朝堂政局的我不懂。我只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就这么多了。对的事就要去做,错的事就要去改。做不成、做不好,不是我不做的理由。”
“死去的人,我不记住,就没人记住;我不平冤,就没人平冤!上书我一定要上,就用这本账册。此战定后,告到京城、告到我死,我也要做!”
云执再说不出话,面色带着三分惊愕,七分惭愧。惊的是萧木的决绝,愧的是自己身为监察百官的云烟司都尉却还不如一个不入流的武官持心纯正。但这又如何?他能料定这番慷慨陈词注定是未时一缕悲歌,就算他能撬动张芒这座大山,谁知道山倒时滚落的巨石又会把棘州砸成何等惨状。
“我再劝你,就是把你看轻了。你的意思我都懂,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一手造成生灵涂炭,你再坚持,我只能把你收押了。”话说到最后,云执的声音都在抖。
“你想想罢!”
萧木亦回以沉默,立在原地的身形坚如磐石。
这便是回答了。
云执只觉得气血往上涌,再争论下去自己怕会伤口崩开,索性甩手出门去,嘴里还气恼地骂着:“蠢货!真当是茅坑里的石头!”
待他走出房间,眼见院子里一只雄雄燃烧的篝火,以及散落一地的纸元宝。
“这是?”
萧木站在一旁,轻声道:“已经过了子时,现在已经是十月二十五了,是我族弟萧定武的头七。”
云执似被人打了一拳,摇晃着几乎要摔倒:“头七?”
“嗯,大人昏迷的时候,我等着无事,便想把该做的都做了。”萧木走上前,坐下,又拾起一打纸元宝,把末处递进焰口,“大人不是问过我,我不求功名利禄,为什么坚持要查这个案子。这话我还没答。”
他卷起右边的袖子,右手手腕上露出那道弯长的疤痕,伤还很新,愈合了不久。
他走到篝火旁坐下,挑起一串纸银元送入火中:“这道伤是十天前弄的。那时候我们刚得知第二次被截粮,将军令我严查间谍形迹。可我查了许久,唯一查到的是有个骑将克扣士卒粮饷,和案子也没甚关系。当时我心烦意乱,捉拿那个骑将时竟然被他偷袭所伤,握不稳剑,当真是可笑。结果翌日,将军下令要第三次出兵补给前线,按道理领兵的人应该是我,可议事时定武以我受伤为由,硬是抢去了领兵的差事。”
火焰翻腾着,火舌卷过元宝,愈发旺了。
萧木的声音愈来愈轻:“说实话,领兵又不是先登,纵使是有伤亦不打紧。可我当时本想据理力争,谁都知道此去凶险,将军希望找个能信任的人来领兵,但如何也不该是他来的!可是我那时犹豫了一瞬间,定武看出来了,所以才把差使抢了去……”
再后面的事,萧木不说,云执也清楚。
“本来在关下被剁成肉酱那个,应该是我。萧定武,他是替我死的。”
讲出这句话,萧木的背影都在颤抖。
“自那天后,这道伤时时都在痛,它不停地在提醒我,我还欠着一条命没还。大人,我不是什么圣贤,我查这个案子不光为了报仇,也为了赎罪。所有害过漠阳军的人,这笔账我都要算。我也怕死,但我更怕我们都被这么忘了。此去路途再难,萧木也不敢不做。”
一滴水落在地上,还未等渗下去,便被篝火的高温炙得一干二净。
身后有了响动,萧木回头,是云执走近来,坐在他旁边,也拿起一串纸银元。
“那个萧定武,是个怎样的人?”
风呼啸着拂过篝火,火势一滞,随即被带起得更旺。
萧木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笑意:“他呀,他比我还倔。我从小看着他长大,算是他半个兄长。他从小就主意大,又急公好义。他十岁的时候,当街见着总督府有个纨绔子弟强抢民女。换了别人,顶多背后吐一口唾沫,他倒好,乘那个纨绔摆酒席的晚上摸到人家府上要去把人阉了,结果被抓住了。对方知道他是将军的儿子,此事也不光彩,就把他打了一顿扔出来了。他回来哭了两天,结果第三天又摸过去,这次差点被人打死,将军费了好大力才把他捞出来。”
灰烬飘散着,蒙在萧木的眼睛里。
“将军罚了他半年不能出门,他也倒老实了,跟着我专心练武。总想着这下能成熟点吧,谁知道等到半年禁闭一过,他竟然又杀过去,这次真的把那个畜生给阉了!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有这般心性……但孩子做事到底不计后果的,为了避祸,他被送去京城读书,多年才回来。这次回来倒是稳重不少,行事也得体些,我们这些亲卫私下都说,他越来越有将军的样子,假以时日……成就不会亚于将军。”
可这个少年郎再不会有未来了,就似眼前的纸片,烧到最后,剩下一点黑夜里的灰烬。
散得满地都是。
云执听罢苦笑一声:“你这个族弟,倒是让我想起我一位师兄,他叫云忌,也是十足的蠢人。只分对错,不虑后果……不过他身边的人,无人不念他的好。”
他又总结了一句:“蠢人也好,这世道就是聪明人太多了。”
“我不会再拦你了,你就按自己的意思去做吧。不过记得活着回来,蠢人。”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