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百里的亲卫队早已被屠戮干净,老东能活着并不是萧木手下留情,而是此人武猛异常,硬是撑到混战最后。萧木本以为此人能被张百里委以重任多是靠逢迎讨巧,不料陷阵迎敌竟也是万人之姿,确实是大意了。
不过一人之力再如何也是有限的,萧木断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这一个时辰,审讯的兵卒把能用的手段都施展了个遍,也算出了恶气。
老东被守卫架进来时,已经是遍体鳞伤,两只手皆被折成诡异的角度,身上淌着血的伤痕无数,样子比初见的姜守功还要凄惨。当然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先前四名嫌犯皆是老东动的刑,下手狠绝令人胆寒,如今也算是因果有报。
老东匍匐在地上,试图用折断的手臂撑起来,打滑了两次后还是放弃了,只能选择用一个滑稽的姿势仰视云执:“见过……陆大人。”
云执冷声道:“我在这里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老东瞥了萧木一眼,意思再明显不过。
“我信得过他,直说无妨。”
老东喉咙里嘟囔了一声,也不知是笑还是哭,配上那张破烂的脸瘆得慌:“大人,我想萧木查了这么久,应该是无功而返吧。我已是阶下囚,自当禀明内情,但有个条件请大人成全。”
萧木冷哼一声,手中刀柄攥得死紧,恨不得此刻便割了小人的舌头。张百里的贪财与无能在军中是出了名的,但要说他是连犯数案的间谍,当成笑话听的也大有人在。云执刺杀张百里是事权从急,却也落了人话柄。军营本就是排外的地方,一个外来的官员竟在营中杀掉了统领将军,那些将领必然多有忌惮——即便杀的是张百里这等巨蠹。要不是总督手谕背书,云执根本不可能还平安无事。当务之急,要把张百里的罪证坐实,但萧木声势浩大的查封行动却颗粒无收,唯一证物的账本也在混战中毁得不成样子。他们这一夜把漠阳关折腾得天翻地覆,也把人得罪了不少,只是极盛之下没人敢来触霉头罢了。可气势盛极便是衰,暗处的不满在缓缓滋长,再拿不出证据,总会有人跳出来质疑,谋杀上官的罪名可是重极,连姜守功也未必保得了他们。
老东就是吃准了他们两头难顾的处境,才敢放肆了地提要求。
云执反问:“你一个亲卫,怎么能知晓张百里的秘密?”
老东毫不退让地说:“大人若是还有别的路子,也断不会见我。既然招我来,我自然不会让你失望。”
“你若是想求活命,便回去吧。我大尚朝可没有通敌叛国还有活路的先例。”
“我自知死路一条,但求大人让我自个选死法。”老东啐了一口血,盯着云执道,“求大人允我归入出征的先锋部队。我要死,也要杀几个胡鬼垫背。”
萧木怒极几乎要笑出来了:“老东,你一个间谍的走狗,背叛家国的事都会干,竟还有脸说杀敌!你这婊子想立的牌坊还真高呐!”
老东脊背一僵,接着被刺痛般转头怒吼:“我没有叛国!没有!我是尚人,不是间谍的走狗!”
“哐啷”一声,萧木拔刀出鞘,手腕的疼痛和怒火交相喷涌:“陆大人,此獠分明是为活命牵强附会,不必再浪费时间!”
“不,让他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云执摆出制止的手势,又对老东说,“若是你讲的能让我信服,我便答应你。”
萧木不知道云执哪根筋搭错了,正要再辩,却被云执用严肃的目光一扫,再说不出话来。
“听完了,再做决断也不迟。”
换做从前,萧木还会争上一句,换回本来面目的云执举手投足间满是威仪,气度竟和萧衡有几分相似,令萧木丝毫不能反抗。
得到允诺的老东面色多了几分惆怅,缓缓说来:“我虽然是我家大人的贴身护卫,但与西胡人往来的事,那些商队来往生意,都是解知良在帮他处理,我也插不上手。其实据我观察,我家大人并不太信任解知良,顶多算是同乘一条船的盟友罢了。他刻意不让我们这些心腹接触,我猜是为了事发时能有回旋的余地。你们猜的不错,所谓的荆山商队是有刚氏的人假扮的,那帮人带来的金银足有十数车。他们在关内待了不算久,与我家大人密谈了数日,才后敲定了买卖。我记得清楚,那帮人每年下禾苗前都会来走私生意,持续了三年,后续便断了联系。解知良入狱的时候,府里所有指向西胡人的物证,大人都应该处理掉了,你们要找自然是没有的。唯一的问题是解知良有没有留下把柄。四天,我审了他整整四天,没找到账本,私藏的巨财倒是供出大把。那个畜生当真是不简单,满口的钱钱钱,给他一鞭子就能供出个藏匿钱财的地方来,就这么个没骨气的样子,我都被他给骗了,当真以为他没藏过什么把柄——结果还是便宜了你们。本来,我与解知良有约在先,他保守秘密,而我暗中助他摆脱嫌疑,找那个叫渠九的倒霉鬼替死,没想到反而露出了破绽……再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的。”
这些事情萧木早已料到,便再没耐着性子地问:“他是如何给小兀贺报信的?”
“报信?”老东被问得一愣,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什么报信?”
“他泄露行军路线,配合小兀贺截杀三队粮秣兵马,是用什么渠道传出的消息?”
老东扑哧一笑,还是重复他的话:“泄露行军路线?我怎么听不懂?”
萧木一脚踹在老东背上,只听得一声闷响,是骨头裂开的声音。
“赤狐是如何与小兀贺勾结的!你若再不说,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他!”
“哈哈!哈哈哈咳——”老东猛吐一口血,又止不住地狂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什么赤狐?我何时说过我家大人是间谍!”
萧木惊颤着,拔刀的手都顿住了。腕处的那阵痛又涌了上来。
张百里不是赤狐?
太荒唐了,这个念头只一闪而过,回过神来的他视线对上老东诡异的笑容,当中混杂着了嘲讽、鄙夷和怜悯,怒火再一次从他胸中窜起。
“不可能!”他惊慌得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绝不可能!
“我只说过他违背军令,与西胡人走私贸易!何时说他是赤狐,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棘北和大小部族有生意往来的岂只我家大人,难不成都是间谍?你当然找不到他勾结西胡人的证据。没有的东西,你把张府掘地三尺也不会有!”
“既然不是间谍,你们为何要千方百计地遮掩?”
老东突然不笑了,他顿挫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再把目光转向萧木。
这个问题太愚蠢了,萧木自己问出口都想笑——简单的换位思考就能明白,走私的秘密一旦暴露,任谁都会觉得张百里就是赤狐,如何能不掩藏此事?然而张百里越是想方设法掩盖证据,却又让萧木更加怀疑。
这个误会从最初便是个必死的结,横在其中的正是萧家和张家的成见。萧木因为成见,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自以为抓到了赤狐的真身;张百里因为成见,怀疑萧木有意栽赃于他,只想着除之后快。冥冥之中,今夜的厮杀似乎早就被注定了。只等发现真相,这场闹剧才觉得荒唐滑稽。
到头来,乱战留下的,只有愚蠢的败者,和更愚蠢的胜者——
根本就没有赤狐。
萧木张了张口,声音干涩无比、不死心地问:“证据呢?”
“不是就不是,这要什么证据?”老东泄愤般曝出一段往事,成了压垮萧木的最后一根稻草,“你如果一定要个说法,我也可以给你一个。知道为什么我们和胡人的生意后来断了吗?两年前,我家大人的长兄在塞外行商,就死在有刚氏手里。我家大人恨大兀贺、小兀贺入骨,怎么会去便宜了他们!萧木,这个说法你满意吗?啊?”
萧木再无一句话可说。
今夜他所做的一切,在真相面前是如此可笑。
他和云执把漠阳关搅得一团乱麻,却只杀了一堆毫不相关的人,连赤狐的尾巴都没摸到。
那只狐狸此刻应该躲在暗处,讥笑着他的愚蠢!
“所谓的大奸似忠就是这样。”
萧木猛然一抬头,开口的人是云执。
作为亲手杀掉张百里的人,云执始终在旁侧安静地聆听,脸上看不出些许的慌乱,平静得似乎置身事外。
“我且问你,你承认张百里与西胡人走私货物,却绝口不提是什么货物。你当真不知道?”
老东张了张口,显然是被云执问住了。
“解知良撒谎,说是贩盐。可依朝廷律令,贩盐已经是死罪了。你们到底走私的什么货物?犯的什么罪名会用死罪来掩护?”云执的笑容阴冷得叫人胆寒。
比杀头还要重的罪,那只剩诛九族。
一瞬间,寒意直窜萧木的身体。此刻他总算想通,张百里和解知良所极力掩盖的究竟是什么了。
“你们卖给西胡人的是兵甲。没错吧?”
听到“兵甲”二字,老东顿时像被抽掉了脊梁般瘫软下去,也没有回话,是默认了。
大尚明文律令,私藏甲片可凑半具者,笞刑五十板,流放三千里;私藏铠甲整一具者,斩立决。由此可见朝廷对于甲胄的管理极为严格,这也是有理由的,铠甲在战争中的作用至关重要,其工艺也与国力息息相关。每一副兵甲都值十万贯钱,乃是军营的根本。
据传成祖年间,东南有将领卖与海盗三副半甲,案发后,从那个将领往上,三十一位相关官员皆被砍了头,其罪昭烈令世人犹有余悸。
萧木难以想象,张百里竟然敢将大批兵甲输送到敌境,怙恶不悛,所犯之罪简直与间谍无异!
相比萧木的惊诧,云执平静得可怕:“如此恶党,我杀得哪有冤枉。我再问你,你们给西胡人多少铠甲?”
见老东冥顽不灵,云执微蹙的狭眸中只能窥见一丝鄙夷:“你可以不答,之前的约定作废便是。”
老东犹疑片刻,最终还是欲望占了上风,坦白道:“我只知道每次交易,胡人带走的不下三十车。”
这一刻,在那张始终波澜不惊的脸上,萧木瞥见了一丝动摇。
即便军阵之中刺杀张百里,萧木也没不曾看到云执有过丝毫的恐惧,但此时那双微蹙的狭眸里闪过的是惊疑和愤怒,单薄的嘴唇用尽全力抿在一起,惨白的面容在茵茵点点的烛火下宛若破碎的面具,再不见运筹帷幄的气势。
云执猛地一颤身,吐出一口血来。
萧木惊恐地上前想搀住他,却被他抬手制止。
“不碍事的。”
嘴角的血渍渗人,或许是想让证明自己没有大碍,云执强撑起嘴角,在脸上印出一抹苦涩的笑。
他转头再问老东:“你方才说的这些,还有谁知道?”
“再没有了。”老东回答得很坚决,想来也是,此等密辛是绝不会与他人道的。
“你回去等着,待大军出关前,会有人来领你归营。记着,老东已经死了,你只是个将死的先登兵。”
“谢过大人!”老东向云执行了大礼。云执面色惨淡地挥挥手,便要人把老东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