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允仄确有其人。他是张芒的幕僚，这也不假。”
自称“陆允仄”的书生抬起手，在唇间不着痕迹地一抹，两撇可笑的小胡子再无踪迹。随着这点细微的变化，此人气势也陡然一变。曾经眼里八面玲珑、饱含笑意的神采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寒意，晦暗的眼神下藏着不见底的渊海，多看一眼都会让人心生胆怯。
阎罗幽鬼，这是萧木最先想到的。
“分析得不差，但你还没说完，你是怎么猜到我身份的？”
那声音和睦，萧木却更不敢放松，连些微的动弹都不自觉绷住，额上透出密密的细汗：“这便简单些了。身份可以作假，文牒、手谕却是实打实的真货，说明陆……大人你来访漠阳关必得了总督的首肯。总督和张百里之间，是同宗更是同盟，你若是总督帐下，怎么都会护他周全，我查到他头上的那一刻就该死了。这么想来，你非总督亲随，又手握总督府的许可，那便只会是朝廷钦差了。”
兹事体大，就算案子能结，捅出这么大窟窿，朝廷派人来重审是必然的。只不过山高水远，算着路程，钦差到漠阳关也该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但不是事事都能按常理推断，钦差就是已经到了，甚至比督府军更早，这便成了所有人的疏漏。
张百里就是死在这里。
当然钦差也分很多种，有明察，有暗访，或是朝堂大员，或是风闻御史。
萧木盯着面前人，看起来未及而立，怎么也不会是以上任意一种，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大尚最为特殊的军情机构，位于百官之外、律法之上，天子近身的官署，云烟司。
传闻中“吏酷近似鬼，一言断死生”的云烟司密探，竟然真的莅临漠阳关，出现在自己面前！从前心里想是一回事，真碰上就是另一回事了。萧木长篇大论言毕，后背已然湿透。
“萧木不知云烟司上差大驾，竟行事悖逆，狂妄无章，实在罪该万死。请上差责罚！”
那人没有搭茬，空气又凝滞起来。一场对谈，竟是冷场了两次。
又熬了半刻，那人终于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已是兴意阑珊：“讲完了？”
“是……”
“我还以为你摆出这么副姿态，是要狂言斥责我瞒报身份，再揍我一顿。”
萧木脚一软，慌乱中都判断不出对方话里有几分玩笑意味：“萧木绝没有过这样的心思，请上差明鉴！”
“那我便不懂了。我等云烟司密探代天子巡九州，如遇叛逆，可先斩后奏，不必向地方官示以正身。你既知我身份，规矩助我行事就是了，可你硬要把事揭开，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是真问倒萧木了。
他回忆了遍，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动机，只是想通了关节，便凭着一口气，想要求一句真。
“萧木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是觉得是谜团就该解开，是问题就该解决……不曾想冒犯了大人。”
“行了，你猜的不错。我乃云烟司骁旗都尉，你唤我云执便可。”
云烟司的官职，萧木也是头一次听。但所谓品级，却不可和百官之秩相提并论。云烟司近侍天子，位卑权重，对方能编排今夜这场大戏，那便是能和张芒平起平坐的人物。
云执再问：“我的身份，你可有与旁人说过？”
“断不敢泄露分毫，请云大人放心。”
听到萧木的称呼，云执露出一丝笑：“我不姓云，云烟司中人，没有名字，只有代号。”
“是！明白了……大人。此事萧木不会与之任何人，请大人放心。”
萧木把“任何人”三个字咬得很重。云执的身份就连萧衡也不能知道。云烟司的介入，证明此案已经得到朝堂最高层的关注，萧衡在明面上还是待罪的武将，可不能再被牵扯进来。
“棘北的战局乱成这样，十年少有。西胡人不直叩关内，反倒拔起关外的钉子，其野望昭然。不重整十八寨的阵脚，贼寇南下便不只是棘州受灾了。届时流民四起，整个西北都要大乱，陛下也是痛心的，特旨我协助张芒暗查四内，若发现叛国贼党，当斩立决。”
“既是如此，你在军营时曾告诉我，总督不会来漠阳关，又是何意？”
云执顿了顿，露出一丝玩味的笑：“你来找我，实际就是为了问这个吧？我倒先考考你，你觉得赤狐行事如此张扬，其目的为何？”
赤狐在漠阳关蛰伏数年，一朝出手，便连着三次切断了补给关外的线路，推动了十八寨沦陷大半的局面，其破坏力可谓巨大。但带来了巨大的风险，尤其是第三次传递情报，更是直接把嫌疑范围缩小到了数人之内，导致下线的暴露，连带自己也被揪出，可说是得不偿失的。事后来看，赤狐宁愿以大风险换取一次切断粮草的机会，实在有些蠢了，还是说他根本有自信能够摆脱困局？可惜张百里死了，他所有的谋算都无从考证。
云执的话点到了萧木。换个角度审视赤狐的行为，“行事张扬”对间谍来说可不是个正面评价——除非是故意为之。
可是让大尚发现棘北潜伏着间谍，究竟能为了什么？
萧木脑中几多念头闪过，最终只留下了一种可能，正是这个可能，激得他后背发凉。
“他想刺杀总督！”
往年胡寇来犯，张芒都不过龟缩在总督府，剿寇之任都是像萧衡这样的地方将领各自为战。战后再整合各军镇的伤亡比重汇上去，且往往是瞒十报一。曾有地方官如实数报上去的，来年便被张芒找了个理由贬到最偏远之地去，等同流放。
其实朝中关于张芒御寇不力、丧师辱国的声讨从没断过，雪花般的奏本要求弹劾张芒，都被压了下来。原因无他，后宫中风头正盛的张贵妃与张芒是同胞兄妹，只这一个理由，张芒的总督之位就坐得稳如泰山。
这次十八寨的损失再大，关外的失利本不该获朝廷的重视，但既然查到是间谍所为，事的性质就变了。朝堂上无数双眼睛盯着，张芒也必须要做出姿态以堵诸公的嘴，这才有了亲临前线的“表演”。
这是招连环计，赤狐先以切断补给引得关外战局向胡人倾倒，再以下线为饵用阳谋迫使张芒到达漠阳关，伺机刺杀之！
若是总督阵前遇刺，棘州军定会溃败，这仗也就不用打了。
好谋略，好算计！如此复杂周密的布置，连萧木也忍不住击节叫好！
只不过，若论用间用谋，大尚朝也并非无人堪用，比方说眼前这位。
“我来此之前已收到密报，赤狐意欲行刺，不可不防。故我和张芒拟定了一条计策，在漠阳放出消息，让赤狐知道总督率三军亲征十八寨。实则张芒已携五千轻骑绕道秦门关，奇袭大兀贺，明日抵达漠阳关的主力军交予副将指挥，至于间谍案，由我亲自处理。”
纵然张芒再多不是，萧木也不想他死在漠阳关，对于云执的对策自是赞同。
“只是有一件事，我翻遍张百里和解知良的家产，也没找到间谍同党的名册。至于解知良，我们在鹰嘴坡找到了他的尸体，想是被张百里灭了口。当前唯一的线索就剩老东了。这人是硬骨头，怎么用刑都不招，问他什么，都只说定要见你才愿意讲。”
云执笑似非笑地道：“既是如此，那就再见一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