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八
红桃君2024-09-26 18:053,558

  原本空荡的庭院被面色凝重的将领们挤得水泄不通。有的三两聚首、窃窃私语,有的一言不发呆立良久。无论如何,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那间半掩着的库房。

  臧豹缩在角落,他是跟着萧木过来的,等的时间也最久。从站着,变成倚着,又变成蹲着。从最初的心慌意乱,耗到现在的茫然无措。

  陆允仄被送进去已经快两刻钟了。

  等萧府接到消息的时候,两边已经开打了,喊杀声响震了半个军营,臧豹还当是炸营了。声势浩大不说,战斗结束得却飞快。张氏亲卫死伤大半,待他领着弟兄到场时,萧木留给他的也就只有打扫战场的活了。

  就在所有人不觉间,萧木已经领着全族已经往鬼门关口尚走过一遭了。

  自己这位大哥向来是行事稳妥的,今夜却能干出如此疯狂的行径,以下犯上,还让他赌赢了!臧豹听完萧木的解释,总觉得是自己听错了,这就不是萧木。他实在想不通,就算萧木能稳住局面,但那也是杀了总督的人,无罪也是大罪!

  案子告破,解除嫌疑的姜守功作为漠阳关军衔最高的人,暂时接下了统领的职责,并马上为萧木背书,萧木是奉命查案,一切行动皆有授意——这就是让人想不通的地方,一个被张百里整到半身不遂的参将,没法从总督手里保人的。

  该怎么收场?

  臧豹抹了一把脸,眼前的景象滑稽而又不真实,别扭地令他想笑。

  眼下陆允仄还没抢救回来,也许这人能保住萧家,才会让萧木如此紧张。

  萧木命他守在这里,等着结果。臧豹有种错觉,自己是在等宣判,判要不要满门抄斩。

  其实如果他放下无谓的患得患失,以旁观者的身份审视庭院里的景象,还能多发现点乐趣。

  这帮将领的出场时机不可谓不妙,战场上没见他们的影子,陆允仄送来抢救,不消一盏茶的功夫,整个义庄就被挤满了。甚至有人一身睡袍登场,多少有点做作的矫态。

  吱呀一声,库房门被推开,军医出来了。

  “伤到了脏器,还好箭的力道不够,创口不深,病人要静养。”在场也没个领头的,军医索性大点声把话都讲明白了。

  一听这话,将领们开始骚动起来,有人已经打算进去了。

  “说了静养,监察使不便见客的。”

  所有人回头望去,甲胄全身的萧木出现在门口,用冰冷的口吻重复了一遍:“监察使不便见客。”

  臧豹听得头皮发麻,萧木所言有理,但在场哪个不比他亲卫长官阶高?以下犯上的大忌,今天看来是要贯彻到底了。军营是最讲尊卑的,要不是萧木手里还有把血没干的剑,这会已经要有人开骂了。

  果然人群中有脾气爆的挑头:“小儿,轮得到你在这指挥?”

  “这是将军的意思。”

  一句话,在场便再无人异议。

  “将军”二字,说句大不敬的,在漠阳关威力仅次于圣旨。

  控制住了场面,萧木的声音也弱了下来,冲所有人抱拳道:“萧木失礼了。但今夜之事,是叛乱还是反正,都是我萧氏的私事,和他人无关。待明日总督到,我自会请罪,诸位兄长就不必陪我趟这趟混水了。”

  狠话放了,台阶也给了,一帮子人终作鸟兽散。义庄内人气一散,阴冷的湿气便又爬了进来。

  “木哥,你都去哪了?”臧豹盯着萧木手中的剑,暗自心惊。

  萧木轻拍臧豹的肩,不在意地道:“放心,我是奉命查案。和张百里有牵扯的人、事,都要挖到底,这是陆大人交待我的,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将军知道了?”

  萧木脸上的血色弱了几分,斟酌了片刻道:“嗯。你去替我守好门,没我的允许没人能踏进义庄一步。”

  他转身问军医:“陆大人什么时候能醒?”

  “不好说,病人热度还没退。我煎了三副药,隔一个时辰给他喂一副。”

  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萧木有些失望。

  他有诸多事要问陆允仄,关于张芒,关于墨里棋,关于他自己。今夜发生的一切,有太多的巧合和诡异,此时萧木再冷静地审视一遍,发现似乎从陆允仄找上自己开始,所有事都超乎了预期,而终场那混乱的厮杀真的是陆允仄期望的结果吗?

  至于张百里的身份,回头推演时,单凭一本账册却又不能说完整,但张百里的反应也有些不符预期。真相到底是什么,萧木现在也不那么确定了。

  千头万绪,只有昏迷的那人能回答他。而最关键的问题,萧木思索良久,终于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

  

  是失血过多的缘故,陆允仄的面孔惨白中透着灰黄,像半块返潮的旧墙皮,稍微的外力就会碎落一片。

  义庄的条件简陋,所谓的床是临时用土炕和稻草铺出来的,硌得紧。这是陆允仄昏迷前嘱咐他的,务必回到义庄,还有事没做完。

  萧木把陆允仄露出的手臂盖回被子里。

  就是那双瘦弱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掉了漠阳关的统领。萧木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头皮发麻,全天下能有几个杀人如杀鸡的书生?

  “我脸上有什么吗?”

  嘶哑的声音里带着血痰的浑浊,吓了他一跳。是陆允仄醒了,满是血丝的眼睛正盯着他。

  “陆大人!我叫军医来。”

  “不。”陆允仄含混地哼了一声,合上眼把头扭过去,又问,“我睡了多久?”

  “一个半时辰,到丑时了。”

  “张百里呢?”似乎是没太清醒,陆允仄的问题很怪异。

  “已经死了,尸首就停在外面。”

  陆允仄毫无反应。

  睡着了?还是没听懂?萧木顿了片刻,随即补充道:“张百里犯叛国投敌罪,既已身死,我已封锁他所有家产,其眷属、家仆九十四人皆逮捕。根据其子招述,军中与其勾连者,将领及以上者,一十五人,我已经全部缉拿归案了。另外……发往其族家的缉捕令,请恕我擅自拟了,待大人点头就可以发到官府。”

  萧木说得轻描淡写,但浑身的血腥气丝毫遮掩不住。陆允仄昏迷的这一个时辰,萧木已经把军营清洗了遍,与张百里有所牵连的,从兵卒到将领,无一例外皆被逮捕。敢有丝毫反抗者,就地正法——萧木只怕他们不反抗,杀得不够数。

  这帮人的血流了军营满地。每一刀下去,都是士卒的欢呼。张百里在漠阳关人心失尽,就这么死了,太便宜。被欺压多日的士卒只盼得他的残党能把他没受的罪都受上一遍。

  所有人都明白,今夜之后,漠阳关再没有人姓张的了。

  这不是陆允仄的授意,也不是姜守功的军令,是萧木独断。

  而陆允仄会对此如何评价,萧木其实拿不准。

  他又硬着头皮讲起另一件事:“射伤陆大人的弓弩找到了,但是使弩的人……应该是死在混战中了。”

  床上那人终于有了动静。

  “嗯。”

  陆允仄强撑着坐起来,干瘪的面孔上扯出一丝笑:“张百里的案子,你处理得当,上面自会有嘉奖。”

  这话意非褒奖,而是一颗定心丸。萧木今夜的行事,步步皆是非常之举,经不得推敲,落到有心人手里,他的下场不会比张百里更好。陆允仄的表态是给他定了调,确保萧氏不会落得惨淡收场。

  萧木胸口的大石终于落下,情急之下眼含热泪,跪倒向陆允仄叩拜:“得陆公保全,恩重如山,萧木感激难尽!请受我三拜!”

  萧木连行三拜,每一拜都用足力道,磕到额头青白。这绝非是做个姿态,皆是发自肺腑的感念。

  离开萧府前,萧衡曾嘱托他,既然选了这条道,便不能有疑,必须齐心才能成事。当时的萧木不以为然,对陆允仄防范心甚重,二人间的矛盾重重,几乎坏事。一路走下来,他才能明白此人绝非表面的庸碌为官,而是真正的谋国之臣。

  “若说有恩,你救我一命,我也是投桃报李罢了。快起来。”

  萧木却伏在地上不动,沉声说:“我有一问,还有烦于上差,请你先答应为我解惑。”

  不说要求,却要人先答应,终归是不体面了。不过陆允仄不甚在意,轻笑一声,打趣道:“你这才刚谢完,又提要求,是不是太快了点。”

  萧木的声音低了两度,语气却更加坚定:“求上差成全!”

  房间内再无人言语,空气近乎凝固,萧木不敢抬头。他想问的什么,陆允仄必然也猜到了。

  沉默了片刻,床上的声音道:“答案,你已经有了。不必再问。倒是你怎么发现的,你说与我听。”

  

  得到这个回答,萧木如沐大赦,抬头道:“赤狐一案虽是破了,但我细想来,总觉得还有诸多疑点。这些疑点最终都指向一个人,那就是陆大人你。”

  萧木态度几乎是在审问,但陆允仄没有丝毫不悦,淡然道:“不错,继续说。”

  “我起初怀疑陆大人,是因为你身上有三处疑点。其一,负责查案的竟然只是位司马。我打听过,你是总督府的幕僚,监察使不过是便宜行事才临封的官职罢了。朝堂震动的大案,只派位师爷来,就算是总督大人特别信任你,此番应对也太过轻傲了。其二,即便监察使是临时的官职,仪仗也不该少了。地方上报的案件,依例不再能用地方的人员协查,可你连个书办不带,只身一人赶来,这可不像师爷的作风。其三,漠阳关能查案的大有人在,可你特意点了我一个萧氏的人,必然另有用意。可这用意……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的。”

  “当然,这三点只是难解释,也称不上什么证据。也是直到在军营里你的举动,我才意识到问题。首先是你看账册的反应,你不仅懂胡文,更对有刚氏的谱系烂熟于心。一个棘州总督府的幕僚,怎么会知道胡人部族的族长之子的名字?第二是你杀张百里的手法,看似是一招封喉。但我事后检查过尸体,你刺了两针,一针咽喉,一针动脉。先闭声,再见血,这是刺客的手法——你行事足够谨慎,我和张百里自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你的身份——一直到最关键的时刻,你才露出了破绽。”

  “我思索了许久,种种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陆允仄是假的。”

  萧木凝视着眼前的书生,对方则以和煦的微笑报以回应。但他看得清楚,那双狭长的眼眸里没有一丝笑意。

  访将军府,查间谍案,杀张百里,都是真的。

  唯独陆允仄是假的。

  

继续阅读:卷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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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烟司·夜烬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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