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五步,十步……三十步。
往前三十步,陆允仄从容不迫地走到了张百里跟前。
“你——”
张百里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草包,此刻反而露了怯。
陆允仄冷笑:“你不是说我是假冒的吗?”
“这……陆大人你被反贼挟持了,我这是……”
“行了!骗不了自己的话,别拿出来骗人。”陆允仄挥挥手,把账本甩给他。
张百里眼前一亮,小心翼翼地端看着账本,惊喜地道:“陆大人果真是英雄豪杰,不惜卧底反贼之中,取获了赃物!张某感激涕淋!”
“谢倒不必,只是下去之后,别记恨我就行……”一声叹息,结束了二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话音还未落,陆允仄右手一动,呛啷一声响,袖中的铁刺划出手心。张百里还没有从陆允仄的话中反应过来,只见陆允仄振臂急挥,一道弧光便闪过他的颈项。
再一刹那,陆允仄收回手,宽大的袖袍重新垂落,二人似乎无事发生般。静立在原地。
亲卫们一度当自己看错了。
张百里的手还定在半空,直愣愣地捧着账册,不见有什么动作。
他的脖子上先是一抹微小的红点,渗出了一滴血珠,下一个瞬间,红点坍缩成血洞,鲜红的血液从创口处喷薄而出。
陆允仄轻捷地连退数步,就这么乘势回到了萧木身边,把喷泉般狂涌而出的血水全都避让开去,不让青色外袍沾上半点血迹。
从亮刃,到突刺,再到退回,陆允仄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滞碍。足见这并不是头脑发热的行动,而是深思熟虑,考虑了每一个动作的细节,才能做得如此顺畅无比。
回到了人群之中,陆允仄对目瞪口呆的萧木叹了口气:“可惜了那本账册,也不知道还拿不拿得回。”
萧木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陆允仄翻脸胜过翻书,前一刻还称兄道弟,现在就只能听到张百里簌簌的血液喷射声。
凉夜之下,营中静如死地。
周边一圈近百人都愣在了那里,眼睁睁的看着张百里就这么站着死去,震惊于陆允仄下手之狠绝。
惊愕欲绝的表情被凝固在脸上,张百里身子僵直,任由浑身的血液一波波的从创口处喷出。在被陆允仄刺破了大动脉,失去血液供给的一瞬间,他就已经丧失了意识,只是不知为何还没有倒下去,但随着喷涌出来的血液越来越少,生命的气息已然渐渐消逝。
“萧木!你还等什么?!”
陆允仄一声暴喝,击碎了永夜般的寂静。
萧木闻声浑身一颤,视线从张百里脖子上的创口挪到陆允仄脸上。瞪着他的双眼中,满是森森寒意,如风刀霜剑深藏其间。虽然萧木一向心高气傲,可他眼下被陆允仄这么一瞪,却腾不起半点反抗之心。
或者说,他总算认清此人,面目下是自己无法想象的诡谲阴暗。
萧衡曾言,战场的胜负有时就是毫秒之差,是刹那间的思绪一闪。
这一闪而过的停顿,就有了快慢,也分了先后。
混乱中先采取行动的人是老东。
“陆允仄谋反!还等什么你们想死吗?给我上!”
张百里的尸首以可笑的姿态匍匐在眼前,被溅了满脸血污的老东即刻明白了局面已经变得岌岌可危。此刻哪怕萧木真要造反也无人能拦,在局势倾覆前,必须把萧、陆二人除之——
不对,并非如此,致命的对手只有一人。
老东准确地得出结论,或者说他对那人的憎恶让他做出了本能的反应——萧木始终是这场乱局中唯一的威胁。至于陆允仄,在不明真相的守军的眼里只是个身份可疑的外人,大部分士卒甚至不知道监察使莅临一事。可笑陆允仄甚至没有辩驳过张百里的诬陷,监察使的名头在混战中没有任何意义。
有一点是能够确定的,在场所有人,都是被突然卷进今夜的战场,所有人都只会本能地做出反应,而所有人——都本能地忌惮萧木。
这是萧氏在漠阳关耕耘三十年的成果,死多少个张百里都撼动不了。
张百里活着的时候尚需以官威压制萧氏,如今他死了。作为萧衡的亲卫长,萧木是混战中唯一能扭转局势的旗帜,必须砍断,而且最快。
老东不会蠢到直接下令让守军去砍死萧氏的旗帜,那样被恐惧吓醒的守军会转头把他剁成肉泥。
他要做的是把水搅浑。
张百里众目睽睽下死了,这帮守军心里都清楚,他们必是难逃护主不力的罪责。即便老东不提,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完了。而越是危急时刻,守军对军法的恐惧很容易就会被放大、利用。惶惶之军不可用,老东也不可能做出什么保证以安人心,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让场面更加混乱,借乱势裹挟着守军前进,混乱之中才有可能拿下萧木。所幸陆允仄已经给他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理由,先驱使守军杀掉这个书生,等见了血,无法回头的军队自然能凭气势镇压叛军。
事实证明老东赌对了。
从突如其来的对峙演变到主将被斩首,极度的混乱中,精神绷紧到极致的守军随着一声令下终于崩溃,便再也不管下令者的身份,潮水般涌向前方。
兵甲俱全的守军对战短刀布衣的骑将,这结局没有悬念。
而他们首先要面对的,只有一个人。
萧木几乎是在老东下令的那一刻冲到最前处,赤手空拳地迎向军阵,猛吸一口气,一声暴喝响彻整个军营!
“首恶已诛!监察使和将军尚在,你们到底听谁的!”
听谁的?
暴雷般的声音刺入了耳膜,围上来的守军不由一滞。
在漠阳军的潜意识里,萧衡仍然是效忠的对象,张芒更是无法想象的权威。
萧木的这一问,为的是强调陆允仄和萧衡的存在,意味着漠阳关的最高权力并未易主,而这两位目前都站在对面——而迟滞下来的步伐说明这话确实有效。
这下真成谁嗓门大听谁的了。
“杀啊——”不输于萧木的呐喊响起,是十数名骑将的齐声战吼。
这一声,便能看出精锐和寻常兵卒的差距——面对数倍人数的差距,骑将的冲锋号令中没有迟疑,勇锐冲杀近在眼前,反倒是展现出了强大的心理优势,应对守军已然立于不败之地了。而战场上士气是此消彼长的,破釜沉舟的气势令守军脊背发麻。
处于后阵的张氏亲卫们正提刀狂奔,老东终于整理好阵列发起冲锋。后阵夺人的威势逼着前阵近百守军被迫向前——或者说,守军面对骑将的威势,仅仅是停顿了片刻,又自发地向前走去。
萧木的威慑确实管用,可他们已经从贼了,哪有的选!
可这片刻的时机对萧木而言已经足够了。他坦然张开双手,抬头放声:“萧氏列祖在上,萧木以全族性命为誓言,今夜只诛首恶,尔等不从逆者皆有功无罪。如违此誓,天人共戮!”
守军最前头的队列脚步再缓,萧木在军中声望又一次发挥作用。他立下重誓,动摇了守军们的心。
关键时刻,陆允仄毫不犹豫地配合着念出同样的誓词:“本使立誓,今夜只诛首恶,尔等不从逆者皆有功无罪。如违此誓,天人共戮!”
挤到阵中的老东几乎是在咆哮:“阵前犹疑者斩!谁想死不成!”
亲卫的尖刀阵直接从后方破开了滞缓的守军阵型,面对挡路者老东几乎是砍倒了一路。奈何守军的人数是他们数倍,奔驰的尖刀阵也陷在了人群里。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老东眼睁睁看着萧木立在他十步开外的位置,却无法再推动阵型往前几步。假使亲卫处在阵前,他能亲自率军冲杀,雷霆之势足以把一队骑将扑杀之;假使中间没有这帮守军,两方短兵相接未必不可一战……可没有假使。
张百里为求稳妥,把亲卫放在后方拱卫自己,只派守军去冲锋陷阵,这本是保命的策略,现在却变成了要命的死局。
更要命的是那些骑将竟然也有样学样,齐声立誓:“吾等立誓,今夜只诛首恶,尔等不从逆者皆有功无罪。如违此誓,天人共戮!”
狗屁的天人共戮!
姜守功的骑将们终于展示出了远超守军的执行力和凝聚力,音浪挟煞气直扑对面,这股气势终于令犹疑的守军定住脚步!
停住了!
两方的最前阵再次毫米之距时僵持住了,萧木甚至能看清对面士兵脸上的汗珠。
那些脸上凝固着惊慌、狰狞、错愕、愤怒,交织着各异的目光,守军再一次被逼到了做选择的时刻。
只要轻轻一推,他们就会倒下,但萧木没有丝毫放松,只要还拿着刀,这群守军就还是嗜血的豺狼。
人是一种很微妙的动物,群体间任何细微的动作都会变成风向,有一人放下刀,所有人都会缴械;有一人先往前冲,所有人都会开始厮杀。不能走错一步。
他盯着最前头的那名士兵,推出了最后一把:“葛老四,你在做什么?!”
被叫到的守军浑身一震,慌乱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萧木的目光掠过他,扫射在后面的一排排面孔上。
“方大狗!”
“阿柳!黑老!”
“扒皮宋!刘家五!阿斧!花酒鬼!”
他喊出的不是名字,而是这些人的绰号。
漠阳军中皆手足,这里每一张面孔萧木都认得,和他们同吃过一锅饭,同打过一场仗,这份交情在此刻变得有千斤之重。
被叫到的守军皆不敢应声,触电般扭开了视线。萧木扫过这些人,没有丝毫停歇,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再次声如雷霆,而阵前守军竟无一人敢于他对视!
傲然而立的萧木宛若一尊怒目金刚:“把刀放下!”
“把刀放下!”
战场上,瞬间足以定生死,老东抢到了那一瞬先机。
萧木慢了,但他后发先至,先命中了老东的命门。
在老东眼中,胜负的关窍是萧木;在萧木眼中,胜负的关窍是守军。
骑将和亲卫,皆不足二十人,双方加起来甚至还不如守军人数多。这支人数最多的势力,却是战场上最为摇摆的势力。张百里死后的短时间内,将军余威尚在,老东或许能驱使这帮守军,却不足以使他们拼死一战。萧木从无数场死战中浸润而出,绝不会忽略这股能影响天平的力量。老东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急于逼迫守军迈出最后一步,但萧木同样也可以争,还可以做得更好。
此时再看,老东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守军被逼的差点回不了头。萧木也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抓住了局势里唯一的漏洞。
双方在刹那间的抉择都无可挑剔,只能说张百里一死,胜利的天平就已经倾向萧木。再不是老东能翻盘的了。
而促成这个局面的,做出最正确的选择的,是陆允仄。
刀刃落地的声音接连响起,眼前的守军面色戚戚地卸甲,未至的大战终是消弭于无形。
又一声“哐”的响。人群中,老东面无表情地将兵刃掷在地上。周围的士卒默契地退后一步,把他留在一个显眼的位置。
扫视着这帮已经不是友军的蠢货,老东嘴角抽动了两下。
主子死了,他是出离愤怒,但不是疯了。注定打不赢的仗,他不会费这个力气。作为张百里的心腹,萧木必然会置他于死地。但若他选择不降,身后的弟兄也会被牵连进去——少拖累一个是一个。
利弊的权衡不过一念,老东轻而易举地放下了仇怨、尊严、希望,选择了毫不体面地等死。萧木觉得他是张百里的一条狗腿,但他只是务实而已。
输了就是输了,仅此而已。
气氛短暂地冷了下来,骑将们并没有因为胜利而欢呼,还没来得及收缴对面的兵刃,就要和姗姗来迟的另一队守军对峙,解释事情的原委,场面一度又混乱起来。
萧木拾起刀,沉重的手感让他意识到自己几近透支,手指不住地颤抖着。
那一刻他几乎害萧氏背上了灭族的罪名,说不后怕是假的。
张百里联合胡人窃取漠阳,实为尚贼。如今他已身死,只要令总督信服,间谍案也算是画下了句号。
可是……总督?
为何说总督不会来了?
萧木扭过头去,与陆允仄苍白的面孔对上。
书生的脸上,青白的血管醒目,暖色的火光下也找不出一丝血色,额头上是一层细密密的汗,配上僵硬的笑容显得分外勉强。
原来这人也是会紧张的。
“陆大人,你方才说的——”
混战告捷,萧木沉重的肩膀已经使他连站立都需要意志来支撑,但他武将的本能并没有松懈,耳边的声响和竖起的汗毛几乎是同时向他发出危机的信号。
一阵尖锐的破风声,从身后而来。
心脏本能地啸叫起来,经年沙场的本能反应下,萧木准确地判断出这个声音是向着陆允仄来的!
等判断到时,抬手已经晚了,萧木又慢了一刻。
最后的瞬间只够他猛推出身边人一把——
一声闷响,是箭扎入皮肉的声音。
连血都没来得及溅出,陆允仄便仰头倒了下去。
在一片惊呼声中,萧木看清了,一支箭刺入陆允仄的腹部,一支军中制式的羽箭。
而箭射过来的方位,正是张氏亲卫所在之处。
萧木茫然望去,隔着很远,和老东一脸漠然的视线对上,然后再也挪不开了。
“杀——”
怒吼同时从二人身边响彻,随后杀声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