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军营还剩一公里，为避免惊动值守的守军，所有人都下了马步行。
近到能看到营门的巷子口，萧木命人停下脚步。不过片刻，就见一队人马冲出北营门，直奔鹰嘴坡方向。
其中一个肥硕的身影尤其醒目。
陈千鹏嗤笑一声：“张百里果然坐不住了。请监察使和萧兄在此稍候，若有情况，不必管我，即可撤走就是了。”说罢便领着两个手下奔向营门。
萧木也不闲着，熟练地调动人手警戒各处，陆允仄被紧紧围在队伍中央，看似是保护，又像是监视。
陆允仄眼睁睁看着这支伏兵像萧木凭空从黑暗里变出来的一般，神色有些复杂。待萧木安顿好所有事务，再回到队伍中，两人并肩而立。
陈千鹏已经进了军营，陆允仄的目光一直停在营门：“领头那人，不是在萧府前闹事的么？你怎么能使得动他？”
“漠阳关的骑将皆是姜守功一手提拔的，他们都是姜守功的旧部。张百里对姜守功摆明了是公报私仇，现在有机会扳倒张百里，这帮骑将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陆允仄摇头：“你明白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要知道，你如何能调动这些骑将？”
“张百里掌权后，我们这些武官被监视得极严，我与陈兄见面必然会引起张百里警觉。既然如此，不如找个由头光明正大地见——让张百里以为我们不和，自然戒心就放松了，这是其一。其二嘛，那些闹事的人里多少有些激进的，都是同袍，我也怕放任他们做出傻事，便让陈兄混入其中把控动向。原本我是想别闹出事就好，没想到今晚用上了。”
“鹰嘴坡取银票的人也是你事先安排好的？”
“我与陈兄约定过，今夜所有人手都安排在巡夜队伍里，只要我从义庄出来，就有人能与我接头。”
“那陈千鹏入营呢？夜半入营，没有统领手谕可不行，像他这样大张旗鼓地走进去，怎么不起疑的？”
萧木笑得有些无奈：“陆大人不妨这么想，陈兄既然能安排巡夜的人手，出入营门这点事，也不是不能办到的。非是有人神通广大，而是张百里太不得人心了。”
陆允仄沉默了许久：“萧卫长，你的手段当真是不少。”
“军营里就是这样，陆大人见多了也就不怪了。有能力，谁都给你几分面子；酒囊饭袋，捧得再高也没人多瞧一眼。”萧木瞥了一眼陆允仄，“陆大人还有疑虑吗？”
陆允仄目光闪烁：“这等秘辛，你倒是愿意坦诚于我。”
军中将领擅自勾结可是杀头的罪，萧木对此却毫不避讳，不觉间，他言语间的气度已然和查案时判若两人。
“陆大人，你我是同乘一船的。船上藏着的秘密太多，容易沉。”
“那若是我不愿意搭这条船，你会怎么做？”
萧木神情淡然，他的目光也未从营门上离开过片刻：“谁都怕死，我也怕。但既然做了，我们便没有回头路能选。陆大人，我是个武夫，讲大道理我不行。我只知道一条，那就是活路永远在前头，背对着敌人必是死得更快些。”自是出了义庄，他便再不必顾虑陆允仄反水，交涉的底气也足够，这会说话都是带着五分真意五分威胁。
且这话说得四方得体，饶是陆允仄也搜不出一句圣书箴言来反驳，只得苦笑两声：“我倒是有些看错你。初见时，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一身正气的古板之人，可现在你自己犯起军法来，反而说得头头是道，我真不知该如何评价你呀。”
“尚律、军法是为了明天下事、安天下人，说到底，就是一个理字。上位者持身不正，胁律法戕害末民。我便凭一个理字行事，也要拨乱反正。”萧木言辞急切起来，“我既非罔视律令之徒，此事成后，请陆大人依律治我的罪，萧木绝不敢辞！”
自古来见风使舵、借势谋私的人绝不少，像萧木这样把军法贯彻己身的当真是凤毛麟角。凭着这一颗真心，陆允仄也动容了：“这叫什么话，若是你这般都要治罪，那我大尚还哪有忠臣良将！是我失言，请萧卫长受我一拜！”言毕，朝着萧木一揖到底。
“这使不得！”这下倒是萧木慌了，他最怕应付文人那套繁文缛节，两手直挺挺托住陆允仄，往上一拔，差点让陆允仄摔了个人仰马翻。
陆允仄晃了两晃，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哈！我倒是又发现萧卫长一个弱点！”
“大人取笑我了……”
“拿到账本后我们要怎么做？”陆允仄又问，语气已经完全是唯萧木马首是瞻。
“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我们手上人证物证具齐，只要等总督一到，张百里便是死路一条。萧氏在关内有几处隐秘的私宅，请陆大人躲过这三个时辰，我和陈兄会引开张百里的注意。”萧木语气绝决，显然是做好死战的准备了。
“好！萧木，你可要活下来，事后我定要向总督为你请破谍首功！”
“功就不必了，我只求能抓住赤狐。”萧木低头审视隐隐作痛的手腕。
陆允仄显然不能理解：“既不为功，你费尽心力查这案子，究竟为什么？”
“我……陈兄出来了！”萧木精神一振，眼见陈千鹏已经出营了！
“账本拿到了！但我惊动了守卫，张百里很快会收到消息。”陈千鹏高举着一本册子跑来，还没递到萧木手里，就被陆允仄一把抢过。
陆允仄借着火光翻找，按照时年查找，翻了不多页见到一行蝇头小字。他仔细地盯了片刻，突然笑出声来。
萧木凑上去看，却是胡文：“陆大人，这写了什么？”
“时年九月，兀匹烈商队定金三百五十两，购得军械……”
这个兀匹烈，正是小兀贺之子！
陆允仄发出不知是笑还是哭的感慨：“萧木，真让你蒙对了。”
关键的物证总算到手！萧木也是极为振奋，幸好自己没赌错，只要能挨到总督抵达，他们就胜了！
“哈哈哈哈哈——”
忽然一阵粗狂的笑声在远处响起，砸碎了长夜的肃穆。
“萧木！你夜闯军营、密聚兵卒，这是造反！”
霎那间，周围火光冲天，无数士兵手持长刀冲了出来，将萧木一行人团团围住。
士卒后走出两人，满脸的跋扈得意，竟然是张百里和老东！
“好一招调虎离山，有点老将军的风范。可惜你学艺不精，丢了他的脸。”张百里噗嗤一笑，“不对，要丢的是你萧氏满门的脑袋。”
张百里为何会在这里！？
为什么！
萧木像被打了一拳，惊到无法呼吸。究竟是哪步走错了？
守军持刀缓缓逼近，容不得他再细想。萧木能听到身后骑将惊恐的低呼，只要再走错一步，自己的计划就全部结束了。
包围又缩小些，刀上的反光已经近得能见到萧木自己的身影了。
守军后方，张百里小人得志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拖拖拉拉的干什么，都给我上！”
“谁敢！！！”
震天的怒吼撕裂了军营，面前的军阵不由停住步子。
萧木狼视环顾，目光所及之处守军皆大恫而躇。
“张百里通敌叛国，勾结小兀贺害死你我三千同袍，尔等也要当他的同谋吗！”
萧氏在营中积威多年，这优势便是张百里不可比拟的。军阵前头的都是些被拉来填阵的大头兵，对今夜的时局一无所知，所以纵使是军令在身，要他们砍向昔日的统领亲卫长也不是件易事。
“一派胡言！传我军令，斩萧木者进爵三等，赏银百两！”
人群再一次躁动起来，萧木抽出刀，一舞银白横扫而出，直插在守军面前。
“我明白各位难违上令！但我有一言在先，各位听完后还有意者大可来拿我首级，我绝不反抗——”
“让开！”
阵前的士卒本就踌躇不前，有萧木这一言正和所意，索性是僵持住了。但是张百里的亲卫又怎么会退却，一名巨汉暴喝着冲出人群，正是孟山！
一道银光竖批而下，萧木只一个侧身，夺刀锁肘，反手制住了孟山。
“张百里勾结小兀贺，以商队之名行贩卖军械、出卖军情！我已经拿到了证据，间谍主谋正是此人！我漠阳关儿郎还有点血性的，就莫要助纣为虐！”
眼前的人犹豫着，可没人回头看，没人敢动那个念头。
“狗屁证据！你他娘真是疯子！都给我上！”张百里砍倒两个停住不前的守军，癫狂般怒吼着，嗓门不输萧木，“遇敌不前者斩！”
还差一点了，萧木暴喝一声：“陆大人！”
“行了，知道了。”
守军的脚步再一次停住，却是见到另一个人走到阵前。
陆允仄负手而立，冷笑道：“张参将！在下奉旨监察谍案，又是总督府司马，论官衔也该是我指挥才对吧。”
萧木早已被汗水浸湿了后背，低声提醒道：“他们在等你的保证。”官大一级压死人，这时候只有陆允仄起誓事后不追究，这帮守军才有可能放下兵器。
“我明白。”陆允仄微笑着，丝毫没有文弱书生的慌乱，“账本给我。”
萧木也=不疑有他，单手递了过去。
远处的张百里还在怒骂着：“这是假冒的监察使！你们等什么呢——”
守军并不清楚阵前的白脸书生就是总督特派的监察使，只能遵从张百里的命令，强顶着压力往前。尖刃已经抵到到书生面颊上，只要再往前一步，就会血溅当场。
“大人当心！”
萧木的手势由递变抓，急着要把陆允仄扯回阵中，却发现对方岿然而立，这一拽像是拽到了水里。无论是他的力道，还是面前的刀兵，都不足以撼动书生分毫。
关口上，还是陈千鹏大喝一声：“保护监察使！”
前排的骑将终于醒悟过来，也随着喊：“保护监察使！”强硬的气势硬是逼着对面退却了半步。这也是情有可原，冲在前面的守军都不是张百里的嫡系，没有谁敢在不清不楚的情况下出头杀害一位文官，即便这可能是假冒的。
陆允仄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拿过账册。他低头送了一眼封皮，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附过身来同萧木说话。
一句话。
那句话不过六个字，却叫萧木后背一凉。
“总督不会来的。”
“什么？”
为什么？
萧木大脑一片空白的瞬间，陆允仄却施施然，高举着那账本，向对面走去。
轻巧自然地，这举止仿佛理所当然，连萧木都忘了阻止。
或许是迫于陆允仄的从容，又或是见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阵前的守军犹豫着让出一条道来供他通行。这帮不明真相的值守队伍用行动再次证明他们只是被赶来撑场的局外人，完全不足以为张百里的战力。
“木哥，他怎么——”萧木身后，是众骑将惊恐的疑问。
陆允仄叛变了！在最后最紧要的关口，这个投机分子果然选择了势强的一方。
萧木的视线变成了灰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