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陵园正门往东走大概半里路,有一个傍山的大院落,单独的,隐隐和四周建筑分出一条界线,便是义庄。庭院外长满了杂草,周遭石墙风化斑驳严重。常人皆避讳靠近这里,因为里面总传出一股怪味,似是混杂着煤灰和腐烂的气息,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总之是不干净。
天全黑了下来,下弦月若有若无地扒在南边的院墙上,墙面上爬着的枯藤和墙角下丛生的乱草中隐隐有虫鸣叫起来。
外墙上齐齐挂着排灯笼时明时暗,风一吹,又仿佛阴得只剩见月光,叫人怀疑是眼花了。漠阳关不设牢狱,张百里便把嫌犯羁押在此处。萧木不无恶意地揣测是想着死了人正好叫仵作收拾,图个省事。如今换陆允仄接手查案,张百里原想换个地方安置。不过陆允仄对义庄并无不满,反倒大夸张参将会选地方。
周围一带都由张百里亲兵驻守,禁止任何人进出,连嫌犯亲眷想送些衣被进去的也不通融。萧木听说张定带人来闹了好几次,差点见了血。
萧木此次是奉陆允仄调令,守卫事先得了吩咐,自然一路畅行到义庄前。待最后两名守卫验明身份后,沉重的大门被拉开,扑面的寒气令萧木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义庄很大,除了中间的空地,还有外围十多间土屋是殓房、疫房,不是陆大人千金之躯能待的。靠西面唯一一间库房便腾出来给陆允仄充作公房,余下空的几间殓房用作关押嫌犯。
萧木一路往里走,关押嫌犯的门前、屋顶有重兵把守,屋里皆未点灯,亦无声响,黑洞洞的窗口窥不见嫌犯死活。他瞥见墙上零星的血迹,听闻张百里对嫌犯上了酷刑,能有几成活路是不少好说。
到了公房外,一名魁梧的铁甲侍卫拦住他,萧木认得此人,正是张百里的心腹老东。
“陆大人召我来的,让开。”
老东舔了舔嘴唇,露出恭驯的笑容:“陆大人恭候萧卫长多时了,只是……请卸下兵刃。”
无聊的下马威,萧木懒得计较,将长剑丢给他。
老东大咧咧地立着不动,显然没有让路的意思,声调越发温和:“木哥,别让兄弟难做呐。”意思是要搜身。
身为亲卫队长的萧木自然明白,入帐前亲卫必须搜身检查,以防来人图谋不轨,这活他平日里也管。理是这个理,但此处不是帅帐,亦不是阵前,来这一出是有恶心人的意味在。嗡嗡叫的苍蝇招人厌,只是非常时期,萧木压着性子没发作。这厮平日里见自己点头哈腰,一朝得势便敢放肆起来了,以为萧氏是没人了?
见萧木面色阴沉,老东还是定在原地保持着那副讪笑的嘴脸,周围两个守卫却慢慢凑近了来,把萧木围在中间。
僵持之际,门内传来声音:“来人可是萧卫长?快让他进来。”
老东应了声,慌乱着退了两步,差点跌个跟头:“萧卫长,请。”
此行是来查案,萧木也不想再和小人一般见识,径直走了进去,甩下一句:“你做得很好。”
“应该的。”
屋门就此合上,挡住了老东闪烁的目光。
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五步以外便照不见亮了。陆允仄瘦削的身影躲在豆粒般的灯火后面,露出一对彻亮的眸子。
“拜见陆大人。”
陆允仄轻笑一声:“我以为萧卫长不会来了。”
萧木有意拖延两刻钟才到,却不见对方脸上丝毫愠色。如此厚待,可见陆允仄确实在对萧氏释放善意。只不过这善意源于何处?比起案子,这才是更令萧木担忧的。
“请陆大人恕罪,下官接到调令着实惶恐。曾听闻此案疑点重重,张参将审讯多时无果。下官驽钝,十日尚不足,半日之隙更不敢言能破案。”
“未战先言败,不足成事也。”陆允仄面色黑下来,“萧卫长就是这般报答总督知遇之恩的?”
萧木身子一颤,忽的跪了下去:“下官不敢,总督既定下时限,我拼了性命也要揪出赤狐。只是万一,万一案子不能破,请陆大人不要牵连他人,罪责只在我一人二。”
陆允仄冷哼一声,神色也变得玩味起来:“你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总督的意思是,事关军国大案,有功者必重赏!若你能助我查出间谍,按阵前军功记,当连升三级。只要明日总督大人亲至,便可封你为参将。你便与张参将平起平坐,到时候这漠阳还是不你说了算!”
和张百里一个级别,萧木咧咧嘴,可以想象,张芒已被胡戎搅得焦头烂额,才有这等大手笔。漠阳关这些萧家子弟兵,一直是受张芒打压的对象,虽军功赫赫,近十年无一人能升迁至统领以上,如今实在是难得的机会。
只不过,案子都无从查起,就在这里许官封将的,堂堂监察使的姿态未免放的太低了些,当中必有诈。
“我来之前,营中已经传开了我任赤狐案主审一事。不知监察使大人特意这般布置是为何?”
陆允仄显然没料到萧木如此轻率的态度,微眯的双眼里潜藏着一丝冷意:“你倒是审起我来了。我虽不是武将,可也明白阵前斩将不得。再说了,萧卫长在军中素有威望,萧将军卸职后,旧部多以你为首,在营中自成一派,屡屡有不服管教者闹事。张参将提起你,可是头疼得很。若是要动了你,这军营里——萧卫长啊,你说我斩得了你吗?”
高官厚禄在先,地嫌势逼在后。不愧为张芒的爪牙,这一套得心应手。
“我看很难。”
“哈哈哈!怎么?”陆允仄笑得很亲热,“你怕我动不了手?”
“我听说陆大人已经去过军营了。不知张参将治军如何?”
陆允仄怔了一瞬,神色有些阴翳:“所见军纪涣散,士卒行事惫懒、军令通行不畅,是先前三场大败所致。”
巡查所见都如此,那实际情况只会更糟。
“此军不堪一用,待北上迎击胡戎,怕是败亡得更快。总督明日一见,必不会满意。当今之计,唯有抓到间谍可提振三军士气。”
见陆允仄沉默,萧木便接着往下说:“军中士卒早有成见,陆大人是总督指派,和张百里一个鼻孔出气,最后还是要构陷忠良,徇私舞弊。”
“胆敢污蔑总督,狗胆包天!这样的鬼话你也说得出!”
“我不信,我当然不信。”萧木耸耸肩,“可军卒愚昧,有些事是防不住的。”
“何必要防,惑乱军心者,早该斩了以正视听!”
这便是书生意气了,军营和官场没什么不同,同样是利益团体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有这么简单的方法。张百里威望不足,常时靠杀人立威或许还能把守军治得妥帖,但如今是战前,越杀越落人口实,反而会引发士卒更多猜忌。
当然,维持局面同样挽救不了这支惶惶之师。杀或不杀,已成一个死结。
陆允仄为官或尚可,但对兵事一窍不通,这点上张百里都比他想得明白。
“下官斗胆,这恐怕不是……总督的意思吧。”
陆允仄沉声道:“不错,总督大人给我的命令可不止查清谍案,更是要正三军视听。大敌当前,漠阳关,绝不能先从内溃败!”
这等鬼话,萧木自是嗤之以鼻。萧衡军军纪严明、作战骁勇,奈何剧变下将领大换血,才变成如今模样。张芒不过是被朝廷逼急了,指望着这支力量能为己所用。但萧衡的卸任就有他一手功劳,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天下没有这等好事的。
不过打了这么久哑谜,萧木终于明白为何是自己被选中了。
什么总督钦点,怕都是鬼话,选中自己的人其实是陆允仄。
漠阳关兵将间的矛盾已到了难以调和的地步,陆允仄以总督府监察的身份来查案,反倒是在烈火上平添一把柴。他也许能破了案,能不偏私、不枉法,但更重要的是诸军士卒能信才行!因此这案子,陆允仄审和张百里审根本没有区别,必须要让军中有威望者作见证,才能堵住悠悠众口,令三军拜服。
不屈于张百里淫威、军中威信正盛者,他萧木正是不二人选。陆允仄点名要他,不是要他破案,是要他为自己正名!
萧木抱拳道:“还请陆大人恕罪,总督与大人心系大义,行非常之事,绝非尸位素餐之辈,萧木佩服!”
陆允仄笑似非笑地说:“萧卫长,有人和你说过你马屁拍得很烂么?”
萧木嘴角抽抽:“我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