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黑透,张府的灯火已经映得通明,比那残阳还绚烂几分。
府邸内灯笼高挂,主厅中央正正摆着八仙桌,桌上摆放各式佳肴和美酒,烤羊、香栗、栀奶酒,不少是西胡的特色,也别有风味。金丝楠木雕刻的屏风上,精美的山水花鸟图案栩栩如生。每一个角落都摆放着名贵的花卉,花香与酒香交织在一起,好不快活。
任谁也看得出张百里费心,特意选在自家宅院而不是府衙接风,自然是有用意。一来是显得亲近,同为张芒的部曲,张百里算混得最差那一卦,连这位总督麾下的红人也没见过,便更要趁此机会示人以好。二来是将军府衙着实……上不得台面,原主萧衡行事重功用,偌大的府衙被拆成几块地用去练兵储资了,连个排场都摆不下。张百里对此早有微词,若是陆允仄问到,正好把事说破,也有一层告状的心思在。
八仙桌的正面搭建了一个精致的小舞台,几名身着轻纱、舞姿曼妙的胡女穿梭其中,配上乐师演奏叫人目不暇接,连传菜的小吏都不忍多瞟几眼。
不过身为主角的陆允仄看着没什么兴致,酒菜不沾,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话。陪坐的张百里心知不妙,挥挥手退走这一干人。一口茶的功夫,厅里只剩下二人对坐。
陆允仄看着眼前奢豪的菜色,率先发难:“张大人可还有胃口?”
“唉!还是陆大人懂我,我也是愁,正想请您为我指点一二的。再说这接风宴总不能怠慢了不是……”张百里哈哈着把自己的心虚掩了下去,飞速思考着陆允仄的意图。
“我这一路快马加鞭,也顾不得看驿报,这几日前线可有回报?”
上来便问到了痛处,张百里咬着牙,把最难听的消息吐出来:“辰时送来的军报,锦堂寨已陷,守将赖大文兵败自刎。至于千余守军嘛,胡人没留活口。”
这消息不啻与一道惊雷,陆允仄的面色又暗了几分:“这样,十八寨西南面缺口已开,地利尽失。大兀贺下一步要打的,应该是堽堡了。只要堽堡能破,有刚氏在平原上的势力范围能扩大一倍,那棘北的防御工事可难做了。”
“只要有总督亲率棘州之师,区区大兀贺又有何愁。”张百里表面拍着马屁,暗地里却为陆允仄对局势的熟稔感到心惊。
“说的不错,可是堽堡已断粮七日,还能撑多久?”
“这……这总是……”
陆允仄的声音尖了三分:“我在总督府,几乎每日都收到堡寨失陷的军报,这十八寨都快要被攻下一半了!我们这些做下官的,可是要会为总督大人分忧啊。”
“胡蛮欺人太甚!我这就修书请战,大不了和那帮畜生拼了!”张百里咬牙道。
“哼,漠阳关不是最前线,张大人只要防着小兀贺便是,要让人攻破了关防,你十个脑袋也不够掉了。”
陆允仄随张百里赴宴前,倒是点名要军营里看看。把张百里打了个措手不及,军中正在造饭,许多士卒连上衣都没穿好便被拉了出来,光整军便花了小半时辰,哄哄闹闹的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不过这位监察使只是温言悦色地慰问了几名老兵,便让诸营各自散去了。那帮丘八不知深浅,竟然真以为过了关,闹哄哄地散去,整座军营里形如散沙。
账都是要算的。陆允仄眯着眼诘问张百里,波澜不惊的笑容里仿佛能滴出毒液来。
张百里擦了擦冷汗:“说来惭愧,卑职接手军务不过三日。守军这副懒散做派我也很是看不惯的……已经下令重整军纪、根除陋规。不出一月,保证让漠阳守军焕然一新。”
“哦?想来张参将腹有韬略啊。”陆允仄不住点头,“陆某来之前,总督大人特意交代了我几句。”
话讲一半,他突然起身,昂首阔步走到外面庭院去,张百里不明所以,也只能跟在后面。
陆允仄继续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大人虽久未得见参将,但一脉同根,怎能不记挂心上?知道张参将远驻棘北已有七年之久,家中老母照顾多有不周,总督大人特命老家送去家仆、佣女各百人,以表参将孝心。又以老夫人的名义捐粮朝廷三千石,换了个七品诰命。如此,忠孝无碍,望参将安心。”
“卑职谢过总督大恩!张百里愿效死力,为总督分忧!”张百里激动得面色赤红,说着便要朝南面拜去。此等礼遇,对于在漠阳关受了多年白眼的他而言无异于天降甘霖,怎能不受用。
陆允仄哈哈一笑,伸手拦住他:“等总督明日到了,参将再谢不迟啊。”
“说的对、说的对。”张百里搓搓手,眼睛里满含热泪。
“后面几句,只是在下愚见,参将全且一听而过。”
“陆大人请讲。”
陆允仄微笑着问说:“军中谁无父母牵挂?只是两军交战,生者十不存一。总督爱兵如子,自不喜妄开边衅的。眼下这一仗,是朝廷要打,还要打得漂亮。我军主力都调往前线,倒是后方空虚,守土重担,还要看张参将啊。”
张百里知道自己带兵什么水平,擦汗道:“卑职决不辜负总督信任。”
“那是,张参将治军有方啊。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相信小兀贺和赤狐定能等参将个把月,等你把兵休整好了再攻来!”
张百里肥胖的脸上血色全无,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这是问罪!
最后一点太阳已经埋入群山中,昏暗的天色爬上二人头顶。
近处的灯笼照出陆允仄轻笑的脸廓:“我听说前几日还有骑将贪墨军饷,携款逃亡,到现在人都还没抓到。张参将,这等败坏军纪的荒唐事传回去,丢的可不是你我的脸。”
张百里欲哭无泪,下面武官私吞军饷这种事太稀松平常,换在哪支军队里都有。可好死不死的,那个叫沈杭的骑将被下属揭发,还伤了缉捕的军官,这才把事情闹大了。这都是多少天前的事了,哪里还抓得到人,能做的也就把海捕文书贴出去。再者说,萧衡治军不力,他上任不过五天,关他何干?
抱怨归抱怨,这话张百里还是不敢说出口的。
“张参将,你我说句心里话。别看总督风光无限,我们自己人才知道,总督难啊,想做点事都不容易。总督治下的棘州军法严明、百姓安康。可架不住朝中奸佞意欲攻讦总督,尽说他任用乡党、败坏吏治,竟然还真有人信!就拿这间谍案来说,本是你我分内之事,朝中有人还请旨要云烟司来督办。真是好笑,总督又岂是不辨是非的护短之人!”
心里话向来是最难听,一番话似在抱怨,可句句点在张百里头上。他清楚云烟司三个字的分量,赤狐案已被捅上天了,名为督办,实为问责。如果等到云烟司来办这个案子,赤狐死不死不好说,自己也要被查个底掉。张百里终于绷不住了,跪地恸哭道:“大人救我啊!”
“张参将何至于此?”陆允仄把手按在张百里肩上,“总督命我前来,不就是助你一臂之力吗。”
张百里此时已经丝毫没有守将的架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办惨:“大人有何良策,请务必救我于水火!”
陆允仄“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有些不合时宜:“在下不过一个专奉谍案的监察使,岂敢乱议军事?”
张百里愣了一下,随后一抹脸,低声道:“大人稍等!”
陆允仄眼看着这胖参将一溜烟跑走,又闪电般杀回来,身后紧跟着一名手捧木盒的侍卫。
“我是真的昏了头,聊了半天,差点把正事忘了。”张百里鼻涕还没擦干,又堆出一抔笑来,当中更多几丝谄媚,“陆大人来一趟不容易,小小土产,请陆大人赏脸!”
陆允仄也不说话,掂了下。
土产的分量不轻。
“好、好。”陆允仄笑容更浓了些,眼眸中的光亮刺眼:“穷山恶水的地界,也难为你一片心。”
这个速度,只怕是早就备下了。
“嘿,既是为总督大人分忧,也要为陆大人分忧呐。”
见侍卫退了下去,陆允仄又轻声道:“礼尚往来,咱俩便是亲上加亲的。眼下张参将有两难,一曰军心难治,二曰谍案难破。”
张百里连呼吸也轻几分,怕漏听什么细节:“正是。”
“但在下以为,这其实同是一桩事情,或者说,问题都出在同一个人身上。”陆允仄压低了声,缓缓道,“军心不齐、间谍作乱,和你一个刚上任的有什么关联?那人辞了官躲在家里,罪责都让参将你来扛,这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张百里眉毛一跳,也跟着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可他和赤狐案有什么关系?上头要的是结案,不是追责。明日天明了案子还没结论,说破天去倒霉的也是我啊。”
“结案!怎么不结!我便是来结案的。”陆允仄凑近了些,“现在他和这案子沾不上,可你别忘了,他的亲卫长也想来参一脚……你不会真以为,一个小小的亲卫队长,还能让总督指名?”
张百里背上冷汗直冒,陆允仄信誓旦旦要今夜破案,竟是起了栽赃的心思!还以为总督的心腹能有什么什么神机妙算,居然是打的这般主意。这方法张百里不是不想,是不敢。毕竟要做成铁案,没这个把握;另则萧衡在漠阳关威信极高,把罪名推到他身上,临阵军心躁动,更是坏大事。
“这……这不妥吧。何况事后云烟司的钦差来了,查出端倪来,那才是死罪啊。”
“张参将,你就甘心被姓萧的压着抬不起头?不除他,你这个漠阳关守将的位子一天都坐不稳。莫说三军,连个萧木都不服你……张参将,你当总督手下没人了吗!”陆允仄目光紧盯着张百里,声音虽然压着,但近乎是吼出来的。
张百里让他的低吼震得脑仁生疼:“陆大人教训的是,只是这案子该如何做成?”
“这便不用你操心。案子该查还是要查,赤狐不过疥癞之患;除掉萧衡,你我也算为总督大人分忧了。只要你派给我的人得力,区区一个萧木,岂不是手到擒来。”
“陆大人思谋深远,佩服!”张百里招来方才的侍卫,介绍道,“这是我的亲卫长老东,还算灵光,使的一手好剑法,多少能为大人分忧。再不济也好做个贴身侍卫!”
老东立刻冲陆允仄抱拳,朗声道:“老东见过陆大人!”
此人生得高大,身形健硕、行走间无声无息,确实比军营里的老兵油子强不少。
“不错,倒是比那萧木机灵多了。”
“时候不早了,卑职还要整备军务后勤,这案子就全仰仗陆大人。”
“张参将放心,查案之职交予在下便是。”陆允仄摆摆手,率先走出庭院。
落在后头的老东没有跟上,反而转头问张百里:“大人,此人可信吗?”
张百里盯着陆允仄的背影,方才的惶恐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眉头紧蹙、狰狞得没有一丝笑容:“盯紧了,他做什么事、见了什么人,隔一刻钟回报我;若有妄动……我许你自决之。”
“他不是……总督大人的人吗?”
“关外吃了大败,总督也不是泥菩萨过河么,能先保得住自己才是真。若是这人真能做成事,那还能一用,若是敢有小动作……”张百里舔舔嘴唇,“这是漠阳关,岂是他一个外人能说的算!”
萧府书房的门被推开,萧木从房内退出来,正迎上了在院子里焦急等待的臧豹。
在外面等了许久,臧豹迫不及待地要个说法:“将军怎么说?”
“既然是上头有命,我自没理由不去。”
“这怎么去得!”臧豹惊叫一声,被萧木一瞪,才把声音压下去些,“这摆明是挖坑给你跳。那个陆允仄,你们如何能信他?”
个中道理萧木自然明白,他也不相信那白面书生,但却也不愿放弃:“就因为他是总督的人?”
臧豹紧盯着他,咬着牙寸步不让:“是!那人处处针对将军,若不是他,我们怎么会在这苦寒之地蹉跎至今?就因十八寨是将军设立的,他是存了心不发兵,边镇废弛才成今日局面。他上书弹劾将军的罪名可是失城丧地啊,其心可诛!这等心胸狭隘的小人,他手下的鹰犬不争着咬你一口才怪!”
张芒的心思,漠阳关人尽皆知。这位从未谋面的奢遮人物与萧衡素有间隙,手段还下作得很。昨日接到在京城的子弟来信,说张芒弹劾萧衡的文书字字诛心,请求朝廷以死罪论处。若非萧衡的守将之职乃是朝廷钦命,此刻早就被押上刑场了。
见萧木执迷不悟,臧豹急得跳脚:“我就不明白,木哥,火坑你也往前跳?”
“我是奉命去审人,不是被审。这案子既然上达天听了,要不了多久,云烟司也会过问,他们想做手脚也不可能。”
“这可不好说,过往军营里的无头案,你不是没见过。他们真要心狠,找个替罪的灭口,死无对证的事情,大罗金仙来查都不好使……”
萧木叹了口气,悠悠道:“阿豹,总督虽不可直接降罪于将军,但罢官夺职、囚刑拷问,还是做得到的。可陆允仄来了一趟,有说什么吗?”
“这……”臧豹一时语塞。这点他着实没有想过,陆允仄以监察使的身份来,却没带来萧衡的处置方案。以张芒锱铢必较的性格,断不会忘了这一茬,再怎么样也该把萧衡的罪名坐实了。
官面上的事情,萧木比臧豹接触的多,看得也多少明白些。要判断一个人的态度,不能看人说了什么,要看人做了什么。朝廷念萧衡戍守边关多年的赫赫战功,又要顾其子忠烈事迹,如何处置都要从长计议的。张芒上书喊打喊杀,不过是想把自己的责任撇个干净。漠阳关要萧衡守,军心要萧衡定,这些张芒都是清楚的,故而也没有干阵前自断一臂的蠢事。
“这案子,你是铁了心要去查啊……”臧豹颓唐地叹气,静默了片刻,用最轻的声音问,“是因为公子吗?”
萧木无话,臧豹见他背向夕阳,余晖下黢黑的面孔上看不出表情,唯有那双眼睛似着了火。
火烧得旺极。
他把右手举上来,拉开衣袖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从腕部一直延伸到手肘,粉嫩的新肉刚生出不久。
“医官说,伤口愈合得不错,可我的手一直都在痛。”
他转动手腕,审视着这只拿不住剑的手,每一寸肌肤都缠绕着难以言述的灼烧感,刺痛得微颤着。
“这么多天了,我无时无刻都在想赤狐的身份,他是谁,为什么这么做。”
赤狐卧底在漠阳关多年,和他们同吃同住,却又谋划着畜生般的恶毒计谋。半个月来发生的一切,总让萧木觉得不真实,像是蒙了一层黑雾,朦胧间看不出事情的全貌。
赤狐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萧木想了无数遍,张百里给不了他答案,萧衡给不了他答案。
答案只有他自己找,也必须他自己找。
当陆允仄邀请他的那一刻,萧木就清楚——纵使再有阴谋诡计,他也绝不能舍弃这个机会。
这是他亲手抓住赤狐唯一的机会。
“那今晚——”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在,你们连院子都看不住了?明儿就是出征,最后一晚别出了乱子。”
“那是自然,你小心些。”
张百里的暗招、陆允仄的谋算,眼前有一张不知道是谁布的棋局,但他也不得不走下去了。
萧木望天喃喃:“这是最后的机会。”
月升东方,出征前的最后一夜,终是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