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萧三贵走了出来：“小墨先生走了？”
萧木的眼神转冷，望着路的尽头：“再有来闹的，直接找军法官。”
“木哥，都是自家弟兄，是不是太伤人了……”
“自家弟兄？”萧木嘴角撇出一丝弧度，“你是见哪个脑门上写了萧字？暗里盯着萧府的人有多少，他们还来闹事！你嫌将军身上的火烧得不够旺吗？”
所谓“暗里的人”，自然是指棘州总督张芒了。
张芒与萧衡的宿怨已是公开的秘密了。萧木知道两人年轻时同为边关骑将，萧衡曾举报张芒杀良冒功、擅起边衅，多亏张氏朝中有人才压下此事，但张芒便因此记恨上了萧衡。后来张芒平步青云，成为萧衡上级，但两人对边防的主张又针锋相对，萧衡主张坚守蚕食、徐徐图之，张芒用兵偏奇、行事激进，二人在军议上多有摩擦。但萧木清楚，张芒领军方面不过是中人之姿，是靠家族才能走到如今位置的。胡戎进犯一年凶险过一年，又怎么抵挡得住？只能依靠萧衡替他把守最前线，若非如此，以萧衡的军功战绩，又怎么会只是区区一座边关的守将。遂两人彼此敌对，却又相持不下。
“明日大军便到关下。今晚切不可出乱子，让大家都盯紧点。”萧木望着渐渐下沉的残阳，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北面吹来的风里都带着血腥味。
关外鏖战已有二十多日，守寨的将士能撑几时尚不好说，大军出关势在必行。张百里这个庸才五天还查不出间谍，谁知道漠阳关里还有没有同党？届时尚军主力的行军路线若再被传到小兀贺手里，守将失察导致兵败，萧衡当真是难逃死罪。
萧三贵浇了一盆冷水：“若要出乱子，我怕军营里才是首当其冲。”
萧木颔首，如今的漠阳关士气之低迷从未有之。对胡戎之畏缩、对间谍之憎恶、对张百里之怨恨，萧木这两日走在军营里，士卒多有摩擦，军中弥散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气，令他颇不自在。遑论今日聚在萧府前请愿这种事情了，以往萧衡治军严明整肃，绝不会允许士卒聚众非议的乱象发生。
未战先败，便是这种状态。
萧衡在漠阳关经营多年，与士卒同衣同食，赈济穷困子弟兵，墨葛那句“再生父母”可不是胡乱叫的。他去职才不过七日，就已经是这副景象。萧木实在难以想象这批将士上战场时会是什么情形。
萧木活动着手腕，自嘲一笑道，“你我不过是将军的亲卫短兵而已，岂能管得那么宽，便让张参将头疼去吧。”
萧三贵挠头笑道：“也是，你看张参将那副小人得志的痴呆样。这案子有够他头疼的了！谁是间谍连云烟司也未必查得出来，他一个纨绔能——”
“慎言！”
一股寒意照在萧木身上，只因为他听到那个名字。
他狠狠瞪了萧三贵一眼，转头审视了一圈，确定四下无人，才低声喝道：“云烟司也是你可以非议的！闭上你的嘴！”
云流无形，烟笼大尚。白渺苍苍，寒芒恸恸。
这是尚国三岁儿童也会念的诗句，句中所指的就是云烟司。
云烟司，执掌军政谍情，乃是大尚最隐秘的一柄利剑。其独立于朝廷六部之外，外御敌戎，内诛叛逆，一切皆领命于大尚皇帝。外人虽不曾窥见云烟司之貌，民间却多是云烟司的传说，什么云烟司的云者都会腾云驾雾、只需要吹口仙气囚犯便会不打自招云云，传得怪力乱神。
若只是如此，也不至于令萧木乱了分寸。他身为萧衡亲卫，也知晓云烟司手段之诡谲——作为皇帝侍卫的军事机构，云烟司刺探的情报可不止有外敌，上到朝堂大臣，下到民夫走卒，都在云烟司的监察之列。云烟司不受朝廷管辖，皇权特许，故可以密捕、缉审任何人，落在云烟司手里那连全尸都是奢望。军中曾有骑将席间酒后妄议国政，第二天连同全家老小消失得干干净净，隔了三天关内才传来此人的一纸调令。
似云烟般如影随形，而无声无息，故名云烟司。
萧三贵也明白自己兴起失言，脸色悻悻然地嘟囔：“木哥，这哪里有外人，说一句又何妨……”
“你这就忘了我的话？今夜不能有任何错漏，给我谨言慎行！”
“是。”
萧木边踱步边想，若由云烟司来审案，这间谍还能藏得住吗？但这也只是想想，云烟司的凶名令他敬而远之。若张芒是恶狼，那云烟司就是猛虎。若是上达天听，萧衡的处境就更险了。
他忽地又止住了脚步。
马蹄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在小道的转角响起，再近了些，可见那处有一人牵着马，直直地往这边走来。
“今日客人还真多啊。”
来人是生面孔，富家书生的打扮，瘦削的身骨撑不住那件青灰色袍服，垮塌得没型。风一吹，宽大的衣袍没边地往上扬，连走路都显得滑稽，远看着整一个吊死鬼。
萧三贵跨一步拦在前头，来回打量着书生：“你是何人？”
书生被拦住也不见怪，抿着嘴不答话，目光却越过萧三贵直盯着萧木。
萧木眯眼观瞧，这书生看相貌与自己年龄相仿，未及而立。青白面色，深凹的两颊可见骨相，阴郁得不似活人，配上鼻下两撇山羊胡一颠一颠，颇有些滑稽。唯独那双狭长的眸子里似有晦暗不明的光泽，让他想起了关外的大虫。
见来人气度不似寻常百姓，又是在这时间造访的，萧木对其身份大抵有了数，恭敬地询问：“还请阁下通报一声姓名。”
白瘦书生笑了，轻薄的嘴皮上扬带几分讥讽，手上却彬彬有礼地作一揖：“在下陆允仄。”
萧木验过他递来的文牒，章印、落款皆无误，这书生确实是监察使无疑了。只是贵为总督特指的监察官，身边也没带个侍从，过于低调的排场着实古怪。
“我这就去通报，请陆大人稍等。”
“留步！”陆允仄喊住萧木，“阁下可是萧木萧卫长？”
萧木一愣神，没想到对方竟然认得自己：“正是。”
“那便对了。”陆允仄露出了然的笑容，一把握住萧木的手，“我是来寻你的。”
张百里把漠阳关围得跟铁桶一样，南面十里内外都是哨岗。陆允仄能悄无声息地摸到萧府，必是故意为之了。
“前线告急、朝廷令催，赤狐案已经变成了烫手山芋，旁人唯恐避之不及。总督有令，明晨大军抵达时，务必要用赤狐的项上人头以祭三军，算来算去，我只有一夜的时间查案。”陆允仄摇头苦叹，满是接下这差使的懊悔表情，“我初来乍到，特请总督为我指派个得力干将——”说着，袖中掏出第二副手谕。
“这是你的任命。萧木，总督历遍军中将领，最终还是指名了要你协助本官查案，还不快接下任书？”陆允仄语气激赏，两撇胡子颤巍巍的，带着笑意。
萧木被一连串情报砸得发懵。不光是监察使，连总督张芒都知晓他这号小人物，还点了他的将。他第一反应就是当中有诈。陆允仄人生地不熟，需要信得过的手下谋划左右可以理解。但他是张芒门客，自有张百里倾力相助，如何也轮不到要用萧衡的人。此人的言行甚是古怪，莫不是想要借自己把萧衡也拉下水？
可这封调令也做不得假，命萧木即刻参随陆允仄左右，以咨案情，直至赤狐案告破。
萧木军籍在漠阳关中不假，十数年的从军生涯，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萧衡将军的亲卫队中，加之他本身就是萧氏子弟，可说是萧衡的半个私兵。张芒这一手调令，实在是叫人难以理解。
“总督抬爱，只是萧木实在不知……漠阳关的勇将儒臣亦不少，断案这种事，如何轮到我一个不入流的亲卫队长？”
“萧卫长谦虚了，据我所知，你识文通墨，经义不比那些功名举子差；你做过三年军法官，善通刑名，年年考校都是上等，漠阳关中断案就数你拿手。总督明察秋毫才点中了你，你不正是审理此案最合适的人选吗？”
“下官惶恐。”萧木的语气透露着抗拒。
自赤狐案开审，他一直有意探听情报、走访各处，案情的诸多细节他都了然于胸，他也气恨张百里查案无能，耽误了大事，想着若是由自己来查或许此时已经真相大白了——能亲自审理赤狐案，他自是想的。可当任命摆在面前时，诸多的怀疑与不定，又让他退却了。
陆允仄静静地望着他，眼眸里似有火光跳动。
两人都不说话，一人低着头，一人望着对方。
空气凝固了很久，但陆允仄一直都没有等到一个明确的回答，终是有些不耐烦了：“萧卫长这是要拒绝吗？”
萧木正要回答，手腕处一阵深入骨髓的刺痛传来。冷汗瞬间遍布了额头。
疼痛如附骨之疽，从手爬上臂，越过肩，涌进喉咙，生生冻住了回绝的话。
等到再开口，萧木听到从他嘴里说的是另一句话语。
“愿为大人驱使。”
他一字一句地重复：“萧木愿为大人驱使，查清此案，诛杀胡谍！”
陆允仄拍手叫好：“好！萧卫长这位得力干将，陆某定能不总督所托，厘清此案！”
微弱的马蹄声突然传到两人耳中，循声望去，城门那边正有一队人马赶来，阵势重大在后面卷起滚滚黄烟。
为首的黑点渐渐放大，变成一个圆，又放大成一座肉山。这身形很好认，是漠阳关现任统领张百里。
张百里胯下的战马驮得口吐白沫，要不是张胖子翻身滚下来，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
“这位可是陆允仄陆大人？”
“正是在下。”
张百里养尊处优惯了，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身子，骑个马都算是极限运动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撑着打颤的双腿奔向陆允仄，肥厚的双手一下把陆允仄的手握了个结结实实：“卑职张百里，可把大人盼来了。路途艰险，大人真当是受苦了！”
“张参将言重了，这是总督手谕……”陆允仄想掏出自验身份，双手被握着抽不出来，只能维持着一个尴尬的姿势。
“不必不必，卑职哪能不信大人？只是卑职有失远迎，特地在城内设下宴席为大人接风，还望大人恕罪。大人这是在哪歇脚的，怎么身边也没个下人服侍？”
“说来话长，”陆允仄微笑道，“这里并非闲谈之地，不如？”
“对对对，你瞧我这脑子！”张百里一拍大腿，陆允仄顺势把手抽了出来。
“陆大人，这边请吧！”
“有劳了。”
陆允仄翻身上马，回头叮嘱萧木，“萧卫长，我既是和萧将军借人，自该亲自去说。只是如今敏感，便不相见了。听闻关下死战的将领是将军之子，我亦深感遗憾，这两件事请你代为转达。入夜之前，我在义庄等你。”说着也不等萧木回应，就随张百里等人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