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呦、诶轻点……”
解知良像只死猪般被老东提溜回来,再次进到阴冷的库房内,不禁连打几个冷颤。这一次不仅有萧木那个魔头和笔吏在,房间里多出来一个人,是瑟瑟发抖的渠九。
更要命的是,同为嫌犯的渠九手竟握着那把铁钳,惊惶得像一只见了鹰的兔子。
场面静得可怕,萧木默不作声地立在那,背着烛火,解知良甚至看不清他的表情,直犯嘀咕地,摆出受尽冤屈的样子问:“萧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
萧木并不理会,而是走在渠九身后,温言道:“渠九,你不是告诉我解主簿那日不在城关驻守,可他不承认,坚持得很。所以你得帮帮我,帮我撬开他的嘴。”
渠九看着解知良开始扭曲的表情,强咽了口唾沫:“回禀大人,小的没用过刑,会伤了解主簿的。再说了大人你都不行,我更不可能让他承认的。”
“无妨,我也不勉强。”萧木一脸轻松,“那就换换,让他审你,你们俩个有人能承认自己撒谎就好。”
“我自己来!”渠九吓得直冒冷汗,拿着铁钳就一把砸在解知良右臂上。
解知良疼得嗞哇乱叫,渠九又被惊得回了魂,声声哀求:“解主簿,你承认了就能少受点苦,不要逼小的啊……”
一口血痰喷在他脸上。
“你个狗娘养的间谍!还敢诬陷我!”解知良恶狠狠地骂道,“我出去之后一定弄死你全家!”
“你大人有大量,小的得罪了。”渠九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惨叫持续回荡,颤得烛火发抖,库房里的光线愈发暗了。
“渠九,大家都看着呢。咱俩谁有鬼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要是招认了,还能留你一条性命。你别不识好歹,小心连你——”
“畜生!畜生!你构陷忠良!萧卫长,他就是赤狐,快把他抓起来!”
“我给你银子,多少银子都行,你就认吧,本来就是你冤枉的我,对不对?”
“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就算你死了我也要把你挖出来再剁碎了喂狗!我要你做鬼都不安宁你给我记着!”
同样是嫌犯,解知良面对渠九显然没什么顾忌,露出了刁横的本性发狠赌咒,恨不得要刨人祖坟。反观动手的渠九,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好似被折磨的是他自己,嘴里讨饶不断。这个娃娃兵的恐惧不似作伪,他没有萧木熟练的手法,经常要使劲几次才能掰断一根手指,反而折磨得解知良更崩溃。
约有两炷香的功夫,解知良十根手指皆被搅得血肉糊烂,可还没招,是先痛死过去了。渠九哆嗦着回头请示萧木:“大人……”
萧木满不在乎地示意他继续:“这手臂不是还好好的?手臂折了,还有眼睛、耳朵……直到他认为止。”
“哐镗”一声,铁钳掉在地上。
渠九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硬是磕得见了血,语无伦次地求饶:“大人饶命!我不是间谍,我冤枉啊!”他脚边涌出一滩水渍,随之而来的是股尿臭,眼见是全然崩溃了。
虽然口里喊着冤枉,即便是陆允仄这等门外汉也看得出,渠九已经扛不住压力,只要再小小地推他一把,便都会一五一十招来了。
“你想清楚了再答,拒供不述可是罪加一等。”
“是我诬陷了解主簿,什么在议事堂前都是我临时瞎编的……但我真的不是间谍!解主簿以前刁难过小的,小的一时鬼迷心窍,才会诬陷解主簿。我不是间谍!我哪有那本事!”
回应他的是那把铁钳。
赤狐露出了破绽,这让萧木很是兴奋,连手腕的痛感也轻盈了些许。
他当然不会相信渠九一个人就能完成如此大案,背后一定有人操控。把整条线都挖出来是首要的任务,剩下的审问也是水到渠成。
你的上线是谁!
你的下线是谁!
你做间谍多久了!
你怎么传递消息的!
你为什么背叛大尚!
出乎意料地,死到临头的渠九卸下了哭哭啼啼的伪装,态度坚决。他时而以大言相誓,时而以哀声相诉,力辩自己的清白和冤屈,整个一副孤胆忠臣的姿态。
不认,就是不认!
原以为在铁证面前,审问会立竿见影。萧木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既是大动干戈热的,又是被尴尬局面急的。能用的手段上了一轮了,这个小兵终于尖叫一声,浑身瘫软下去。房间里只剩下他丧失理智的呜咽。
“是姜守功……姜守功逼我的。他威胁我按他说的做,不然他的人在外面……要杀我全家……”
“胡扯!你们是分开关押的,他怎么能威胁你?”萧木下手不自觉地加重,一鞭子下去,竟把人抽晕了过去。
他试了试鼻息,还有气,便吩咐人去取盆水来。
陆允仄制止了他:“差不多行了,真把人打死了,张百里那边你怎么交代?”
萧木背过脸去:“我没用上的手段还有很多,再给我点时间,一定叫他说实话。他竟说是姜守功授意,当真是一派胡言!”
陆允仄笑着问:“你有没有想过,渠九为什么要撒谎?”
按照渠九最新的供述,他曾在解知良手下当差,军需库的条例森严,他时常受无端打骂,还要被克扣军饷,自然心生怨怼——作为始作俑者的解知良对此反倒是丝毫不知情的。
萧木对这套说辞嗤之以鼻。嫌犯一个个自身难保,这等生死关头岂会还想着徇私仇,寻常小兵不会有这种胆量,更没这个心机。
“越是重压之下,越会露出破绽。渠九搞这一出,就是在自救。解知良本身屁股不干净,换做是我,我也选他当替罪羊。”
“手法太低级,”陆允仄摇头,“栽赃别人也要选个好点的理由,这么蹩脚的借口怎么能混淆视听?”
萧木面子有些挂不住,反驳道:“他的计策还是高明的,解知良都没法替自己证明。要不是运气太差,没算到沿途还有守卫能替他作证,我们几乎要被他骗过去了——”
话说到一半,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像突然亮起一道闪电,照得通透,惊得萧木浑身激灵。
“你的意思是?”
“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这点,”陆允仄见他似有所悟,点出了问题的关键,“渠九当时一直在议事堂值守,寸步未离,他怎么知道那段时间里解知良不在城关上的?”
要陷害解知良,前提是要先掌握其行踪,光这一点,渠九根本不可能做到。
渠九只是一颗棋子,他背后一定有人指点,但这个人是谁?
萧木一时间想到无数种可能,又一个个被推翻。幕后的黑手,必须知道解知良的行踪,还要能及时把消息传递给渠九。
解知良自己?他和渠九的牢房并不相连,想临时串供也不可能。
间谍派人偷偷监视解知良?那未免算得太神了。
能满足条件的答案只有一个。
张百里的亲卫,既参与了之前的审讯,又在今晚当值,才能做这个局。
屋外西风呼号,萧木第一次感受到义庄里的寒意。
以为自己是在抓狐狸,抬眼一瞧才发现已经陷在狐狸洞里了!
萧木借着窗缝往外瞄,一切如常,几个看守的士卒呆立在囚房门口,面容被掩进黑暗里,像几尊空洞的石像凝固在空地上。
四下静得可怕。
萧木检查了一遍门窗,闭合得算紧实,亦没有破口,谈话内容大抵没有泄漏出去。
手上的伤隐隐作痛着,有一种灼热的快感。
“是间谍藏在亲卫队里,还是整个亲卫队都是共谋?又或者……”萧木喉结滚动,他望着陆允仄,斟酌着字句,终是没有把后半句说出来。
陆允仄不耐烦地挥挥手:“萧卫长此言差矣!查案是讲证据的,如果是张参将都通了敌,你我断不会有机会插手案子了。”
“整整五日,这个案子张百里查了这么些天,连一条有用的线索都没有,这也算没有嫌疑?”
“你是蠢的吗?漠阳关统帅岂是你说查就能查的!没有铁证如山,你贸然去查他,按律当治诬告罪!临战之前,消息万一走漏到军营里,会有多大乱子?这责任你担不起!”
“陆大人别忘了,点我查案的人是总督大人。难道你打算明天开战之前再去禀告总督,说他麾下也许有参将叛国了吗?你我职责所在,是把赤狐安插的整条线挖出来,少一个都不行!除恶不尽,才叫做担不起。”
“人非圣贤,你眼下不过是怀疑罢了,你岂能保证张百里是间谍么?莫让私利蒙蔽了你的眼睛!”
两人愤怒的目光撞在一起,互不退让。
过了很久,是萧木先泄了气:“说到底,陆大人还是不信我。”
“萧木,你懂谋略、有手段,是为将才。这个案子张百里不行,我也不行,交给你审是最合适的。查案子,你是主审;查上官,你便是个蓄意犯上的寻常武官,张百里焉能让你活过今晚?”
“陆大人,无论这个案子今天有没有结果,都不会结束的。朝廷一定会派云烟司的人重审,那些人……云烟司的手段谁不知道,漠阳关会被掘地三尺。和这个案子所有相关的人都会被追查,你,我,张百里,谁能独善其身?朝廷想要真相,这个案子注定不是你我能拦得住的。”
“是啊,蜉蝣撼树。”陆允仄无奈地笑起来,“萧家军一直以纪律严明著称,但今日看了军营,令我瞠目结舌,张百里治军的能力堪称蠢材,换只猪当指挥都比他强!就这样的情况下,你一旦开这个口,不管最后张百里有没有通敌,漠阳关最后一点人心,也散了。仗打不成,还要搭上所有人性命,萧木,这不是你要的结果吧?我明日会向总督建言,张百里不堪大用,另起良将来统领漠阳军,杜绝你所谓的后患。但今晚,你绝不能动他!”
萧木深吸了一口气,久久无言。
陆允仄的考量不无道理,没有铁证如山,去查张百里就是死路一条。
但账不是这么算的。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整件事张百里必然是知情的,甚至是主谋。若是真是张百里,此贼不除,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百千将士!
“陆大人,对不住,我还是要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