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木推门而出,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往院外走,大步流星的气势搅破了义庄里的阴沉黑暗,吓得打瞌睡的守卫一个激灵。
猫在一旁的老东急窜出来,拦在萧木面前:“木哥,是有什么情况?有事吩咐小的们去做就行了。”
“嫌犯可能有帮凶,我要去抓人,别来碍事。”
老东两眼放光,摆出凶猛的表情沉声道:“木哥你吩咐,要抓哪个短命鬼,我这就去办。”话说着,几名守卫默契地挪到门口,摆出即刻出发的姿态。
萧木没有回答,反问道:“现在是几时?”
“差不多是二更天了。”
“还有不到四个时辰,案子破不了,你一个看门的能抵命吗?万一打草惊蛇,我要抓的人跑了呢?”萧木暴喝一声,“退开!”
萧木在军中积威颇甚,这一喝竟惊得后面胆小的守卫握住了刀!
“怎么这么闹?”陆允仄懒洋洋地倚在门口,目光却紧粘在老东身上,“萧卫长是奉命查案,张参将也是同意的,还敢动刀,是要谋反吗?”
谋反的帽子谁也顶不住,老东顿时冷汗直冒:“这是误会、误会!是我管教不严,手下人冲撞了萧大人。我只是想着,抓人这种小事不劳萧大人亲自动手,让小的打个下手,也好有照应。”
“这倒是句人话,那就派点人手随萧卫长同去吧。”
老东如释重负,侧身让出道来:“萧大人,请。”
萧木冷哼一声,甩着袖子走了出去,这留下尴尬的众人面面相觑。
“愣着干什么?跟上啊。”
老东咬牙切齿地点齐人马,临走前叮嘱孟山:“姓萧的有古怪,你亲自去通报参将。”
“这就去。”孟山回头,见库房的门又紧闭上,唯有窗纸上透出的几束烛光和陆允仄的剪影。
对于老东的小动作,萧木装作没有看见,也不需要看见。待人手都跟上来了,他清点了遍:“怎么才八个人?”
老东是存了心刁难,给出的理由倒也冠冕堂皇:“张大人有令,必先保证义庄不失,抽出这这点人是极限了。请萧大人明示下,咱们要去抓谁?”
“经我查验,墨里棋嫌疑深重,他的家眷中很可能有其同党。尔等这次要将墨家所有人尽数缉拿。”
亲卫们一阵骚动,连老东的面色也难看起来,墨家足有二十来号人,这差事光他们几个确实吃力了些。但话都放出来了,改也改不得口,便只能硬着头皮接下。
老东思量着,萧木这厮莫不是故意刁难于他们,再以办事不得力的理由把人都撤换掉。想来想去,也只有这种可能了,毕竟墨里棋是冤枉的,萧木再如何查墨家人也查不到他们头上,不如顺水推舟做得逼真些。琢磨到这,他便转头吩咐亲卫们用事麻利些,颇有几分忠犬恶仆的架势。
当然这些细碎心思全被萧木尽收眼底。他强忍住笑意,小人便是小人的肚量,平白也能揣摩出个花来,滑稽得可以。只是,很快他也笑不出来了。
义庄出来往南走半里多就是眷府汇集之处,从大道一直往西北角的小巷走到底便是墨宅。
与周围的房子比起来,两进四院的墨宅房舍算是比较新了。整体建筑修造得十分精致,正门前台阶处都雕刻着的富贵连枝花纹,扣之如玉磬声的青黑色瓦片和折枝莲瓦当。只是如今配上两只惨红的灯笼,扑面是萧瑟破败意味。
老东有件事没猜错,抓人不过是个幌子,关窍不在此处。只是自己为了方便行事,却要牵累墨里棋的家眷受苦。且不论自己与墨葛私交匪浅,单是牵连无辜之人他便也心有愧对。
“萧大人,墨里棋家眷都在里面,该怎么抓,你老给个话。”间谍一脸谄媚的笑容,沁得萧木心底发凉。
他身后就是群吃人的狐狸,哪还有空考虑旁的?萧木收敛心神,咬牙道:“要活口,利索点。”
“得嘞。”
老东狰狞一笑。
只闻得前院轰然一声巨响,墨宅的大门被人猛然撞开。两扇重达百斤的门板向后倒去,扑起满地的灰尘。在四起的惊叫声中,整队亲卫眨眼间鱼贯冲进宅子。
墨家人本就惶恐不安,见状无不惊慌乱窜,一时间好不热闹。
萧木最厌恶仗着官威欺压百姓,正欲上前制止,却听到一人率先站出来。
“给我住手!”
墨葛将家眷护在身后,面对凶狠的士卒,神色悲愤地斥骂道:“案子还没有查清楚,你们这帮禽兽想干什么!敢在这里胡作非为,萧将军必治你等的罪!”回应他的是亲卫们的哄笑。
老东轻咳一声,望向萧木:“萧大人?”这是明逼着萧木表态当这个恶人。
眼见小人挑唆,萧木只觉得反胃,但此刻也容不得他后退,硬着头皮上前道:“嫌犯墨里棋嫌疑重大,我是下令捉拿相关人等问话,他们是奉命的。墨葛,我只是有些话要问,你若配合些,我保你无事。”
墨葛转头看向走近的萧木,霎时间呆住了。萧木看得分明,那眼里前一刻还泛起希望,眨眼又碎了。
“这一会,萧卫长应该已经到贵府了吧。”囚室内,陆允仄捧一杯茶,手上打着茶沫,目光却在墨里棋身上来回打量。
烛火的光映在斑驳的创口上,有些许久不结痂的已经开始流脓。此人历遍酷刑却静默如初,只是低垂着眼眸休息。
“不知大人如何称呼?”嗓音沙哑,却不失气度,不由让陆允仄另眼相看。
“我只是个笔吏,给萧卫长打打下手,大人可不敢当。”
“大人说笑了。”墨里棋抬起头,挤出一丝笑,“张百里断不会同意由萧木主审,这任命出自你手。我算着时日,朝廷的钦差还到不了,想来大人是总督府的人。”
陆允仄眼前一亮,笑着作一揖,不再遮掩身份:“在下陆允仄,受总督命任赤狐案监察使。你我皆是举人出身,便冒昧称你一声前辈。”
“身处嫌疑之地,可不敢当这声前辈。”墨里棋晃了晃手腕,铁链叮当作响,“陆大人,可否赏口茶喝。”
“自无不可。”陆允仄起身又沏一杯,执晚辈礼递给墨里棋。
茶香在小小的牢房间蔓延开,一时盖过了血腥与腐臭。沏的团茶是张百里的窖藏,清香浓而不浊,不输贡品。这次拿来讨好陆允仄,也算是心头割肉。
茶水滚烫,墨里棋“刺溜刺溜”地抿着,哪怕烫到嘴角创口也不住嘴,颇有点牛嚼牡丹的意思。
“好、好。早听说张参将的龙芽清爽筋道,奈何道不同,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没机会喝到他的珍藏了。”
“看前辈的样子,倒是一点也不担心自己。”
墨里棋苦笑不语,只管小口小口地抿着茶。
“前辈大可放心,这里只有陆允仄,没有笔吏。”
墨里棋放下茶杯:“命不在自己手里,说不担心那是假话——只是我墨里棋既然行事磊落,自然有人能为我正名。”
“你都被人指认了,谈何正名?眼下嫌疑最深的非你莫属。”
“那渠姓小卒,不过是受了真凶指使才构陷于我。真凶如此急于嫁祸他人,却正说明他被逼到无路可退了。”
“前辈言之凿凿,在我看来亦是间谍垂死时的反咬一口罢了。”陆允仄不动声色地把问题推了回去。
墨里棋沉吟片刻:“我看得清楚,渠九撞墙可不是自杀,是被萧木推出去的。只是动作隐蔽,在场唯有我离得近,才看出一二。”
面对墨里棋的指认,陆允仄没有表现出愤怒或者喜悦,沉声道:“前辈不妨把话说完。”
“我与萧木共事多年,对他我还是了解的。方才的审讯都是些皮外伤,包括去捉拿我妻儿,全是做做样子的。至于这样子是做给谁看——我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陆允仄冷笑,老东西精明得很,都把话讲到嘴边了,却又开始装起糊涂来。
“若是前辈非是嫌犯身份,此案主审之职,你比萧卫长更合适。”
“人上了年纪,年轻时的锐气,不知不觉都被磨光了。怕牵连自己,怕牵连家人。但话说回来,做事稳妥一些,总是好的。也许萧木是对的,可查案和破案是两码事——萧将军辞官,光靠他萧木一腔怒意,能有几许胜算?”墨里棋越说越激动,竟激得往前两步,蹬得铁链刷刷作响。
“放肆。”陆允仄声音高了些,“案情可是你一嫌犯能妄议的?”
墨里棋听到这话像是挨了一巴掌,面色由红转青:“不错,但是为了妻儿老小,我豁出这张老脸,也要求大人一句承诺——纠察胡谍乃是职责所在,为了破案,我墨里棋死不足惜!但我家妻小却是无辜,请大人无论如何,保他们无事……”话未说完,却是泪先流了出来,哽咽着再说不下去。
陆允仄先想到的是萧木出发前的嘱托。义庄群谍环伺,萧木能逃过盯梢与外界联系手段只有假借缉拿墨家家眷的名义了。可是如此一来,很可能伤及无辜,萧木实在是无它法才选了这等下策。因此他在离开前求陆允仄事后下赦令保全墨家家眷,不要平白受张氏亲卫的刁难。既是得了嘱托,陆允仄也不含糊地应下:“我尽力便是。”
墨里棋听闻这话,郑重地行了大礼:“铁枷在身不能跪拜。陆公之义,墨某铭记于心。”
陆允仄摆摆手:“我先前还是轻率了,原以为赤狐案数日未破,只是缺了把火候,只要我能统合各方势力,破案自然水到渠成。但是此案背后牵涉之广,远超出我的预料。唯是萧木一腔孤勇,案情才还有转圜余地。”
“陆公勿怪,萧木他如此执着与此案,实在是恨意难消……”
陆允仄神情诡异地打断他,怪笑一声:“异族犯我境,屠我民。这漠阳关里,谁人不背着血仇的?”
墨里棋被他那古怪的神情吓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牢房里只有血和香缠绕混织的古怪味道,反胃。
冷场了片刻,陆允仄从怀里掏出一个淡白的荷包:“前辈可识得此物?”
墨里棋只瞧了一眼:“自然认得,这是我特制的锦囊,作传递密令用。那日我传令三军便是使的此物。”
“这只锦囊,从离开你视线,到萧定武手里,期间共经手过几人?”
“就渠九一人。陆公可是怀疑有人拆看了锦囊?这锦囊是墨家研发特制的,开口处附有密缝的金丝,一旦扎紧了,要再打开锦囊必须扯断金丝。如此一来,接收军令者便可确保军令未曾外泄。萧公子既然领了命,锦囊自然是完好的。”
陆允仄按墨里棋的说法尝试了一番,金线的设计巧妙,纵横交错地封住了锦囊的上下左右,若不挑断金线便绝不可能取出里面的密令。
“再者言了,传令兵从议事堂到达关口,走的是军营大道,沿路都有兵卒把守,每十步皆设一岗、不曾有漏。渠九别说拆开看,就是把锦囊交与他人,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
陆允仄扑哧一笑,玩味地看着墨里棋:“他想置你于死地,你还能为他开脱,当真是不易。”
“冤有头债有主,他不过是别人手里的棋子,也是可怜。”
“哈,若是萧卫长蠢笨些,中了计认准你就是间谍,你还能说出这番话吗?”
墨里棋苦笑道:“陆公或许说的不错,但若都以此番怨怼于卒伍,漠阳军亦不可能抵御西胡袭略十数年不败。将军虽是辞官了,吾等不可将其仁心断于此。”
“说得好。”
以仁治军,以仁待人。陆允仄虽未见过萧衡,但观其麾下的萧木、墨里棋,却可知其心至诚至真,当真是漠阳军心所向,不由地叫好。同时也为其惋惜,纵是大尚军中极难得的人物,遭此一难,也未必能复起了。犹豫片刻后,他问道:“那位萧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定武啊,他可是个奇人。墨某身为他的蒙师,敢说论文武天资,整个棘州都无人出其右。”谈起此人,墨里棋露出复杂的笑容,“他十岁便熟读兵法、史书,对排兵布阵的心得不亚于我,骑射更是能与萧家精锐的亲兵一教高下。将军怕他心气太高,便送去京师求学数年。待他学成归来时,已经是朝廷钦派的骑将了。他在漠阳关这几年深得人心,领军大战更是捷报不断,就连将军也无可挑剔……他若非是早亡,日后德行不亚于其父。”
“我看过他写的兵法心得。说来惭愧,这兵法好与不好的,我评不来,唯有这字苍劲有力,赏心悦目。萧公子的书法,也是前辈你传授的吧?”
“不错,定武的字正是我教的。”
“既然如此,我想请前辈帮我看看,这份军令写的是什么。”
墨里棋接过锦囊,扯开金线后取出信纸,念到:“令中军:绕过恒山西过太公谷,行大路至十八寨。前线告急,必在两日内送达粮草,违令者斩。”
他疑惑地说:“这是我写给萧定武的军令……”
阴风拂过火烛,颤抖的火焰溅起层层阴影,牢房瞬间冷了下来。
他猛然惊醒般抬头,目光对上的是陆允仄那张灰蒙的脸,毫无生气地,一点点露出笑意。
活像厉鬼。
墨里棋终于反应过来:“不对,这不是我写的——”
一双手捂住了他的嘴,冰得没有温度。恐惧和寒意瞬间侵蚀了全身。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人脸浮现出更灿烂的笑容。
“我想知道的,你都告诉我了。可你知道的太多了,我还指着张百里和萧木斗出个死活来,这出戏还没演完,还请前辈你别坏我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