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允仄回到库房,见着萧木正在喝茶,无奈地道:“老东果真想下杀手,可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陆大人不妨从头看一看,他们做这个局是为了什么?”萧木抿了一口茶,强烈的苦味激得他皱眉,“其实我们都中了圈套,老东想要的不是陷害谁,而是洗白某人。”
“你是说——解知良?”
“没错。现在看来,四人的供词都不过是他们视角下的揣测,没有实证便做不得数。但即便是揣测,也分真假,其余三人没说假话——除了渠九。姜、墨、解都是有官身、有背景的人物,老东没办法随意操控他们。唯独渠九这个小卒子,只要有人稍稍威胁一下,就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口供。我们再从头推演一次,当时提出要嫌犯互相检举,就算老东没出来搅局,姜墨的两票,依然会让解知良成为首要目标。所以老东没法在指认环节就洗刷解知良的嫌疑,那就只能在审讯环节捏造一个更加可疑的嫌犯来转移我们的注意力,事实上他也成功了。这一招很高明,但反过来看,他也是无奈之举。老东没法控制多数人的指证,故反其道而行之,让唯一受控制的渠九用经不起推敲的证词去指认解知良,待我们发现破绽时,又叫渠九搬出姜守功威胁他的说辞来,用一层破绽盖住另一层破绽。当我们洋洋得意以为自己抓住间谍时,殊不知才真正掉入间谍设计的陷阱里。”
“纵使如此,你还是从这个假破绽里,看出了布局人思路的死角,最终才能堪破他的真身。”
萧木垂下头:“侥幸罢了。其实令我起疑心的本不是老东的疏忽,而是解知良的一句话。”
“哪一句?”
“他对渠九说,出去之后一定弄死你全家。这句话说得太确定、太有底气了。一个连自己的活路在哪都不知道的人,怎么会说这种话?我当时便奇怪,解知良从何而来的自信。现在来看,老东必是提前和他通过气,让他在关键时刻把渠九这个替死鬼抛出来,才让我们注意到问题……人往往在崩溃时的自白,会无意识的透露关键信息。若不是我临时起意,让渠九对解知良动刑,那就连这个破绽也不曾会有了。”
陆允仄摇摇头,他已经无意再去夸赞萧木,眼下更严峻的问题摆在面前——老东做的一系列小动作,院内的十数名守卫都看在眼里,竟无一人回报,这足以说明他们皆是得了张百里的授意,这里所有人都是张百里的党羽,间谍赤狐的党羽!
缓兵之策是陆允仄提出来的,但那时候张百里只是有嫌疑,现在自己坐实了他间谍的身份,那处置方案便不能是轻飘飘一句明日再议了。
“陆大人既然知情,那就明日向总督大人汇报便是。届时勿忘替在下美言几句。”萧木盯着已经冷却的茶杯,装作漫不经心地吹着气。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萧木已经在这上面吃过亏了,这次索性装傻到底,逼着陆允仄自己表态。
陆允仄面色铁青,瞪着萧木久久不说话。
“这是叛乱!”陆允仄用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消化了所有情况,待他剧烈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一个更可怖的事实是——堂堂漠阳关的统帅居然是西胡间谍,这等丑事都足以震动朝堂了。张百里在此深耕数年,有多少人被他策反了?西胡人是否已经渗透进来了?这些问题陆允仄都不敢想。间谍案若处理得有些许差漏,他也得掉脑袋,此刻的他已经为自己主动参与这个案子悔到肠子都青了。
尽管作为张芒的心腹,陆允仄受惯了恭维,但现在萧木才是唯一能解围的人,也只能摆出一副好脸道:“萧卫长,张百里那厮狼子野心,他若日后发动叛乱来,棘州将变成炼狱……你我难辞其咎!今夜必要有对策才行。”
萧木嗞着牙,必要有对策才行,这话等于没说。
“陆大人多虑了。依我看,叛乱之事张百里是做不来的。”
“何以见得?”
“你别忘了,他当上统领不过五日,此前他不可能在将军眼皮底下大肆扩充党羽,所以真心能跟随他叛变的,也就只有他那些心腹罢了。漠阳军向来不服他指挥,就算他悍然兵变,最多也就是制造混乱罢了。毕竟他要是有起兵的能力,漠阳关早就破了。”
“那他在等什么?”
萧木沉思片刻说:“他在等总督大人。假使我是张百里,在没有足够兵力的情况下,首要目标就是要诱使尚军主力深入北地,与小兀贺里应外合,待棘州主力消耗一空,胡戎再南下……如此一来,棘州就是胡人砧板上的肉了。”
陆允仄听得头皮发麻,张百里隐忍多年,连萧衡都没有察觉其狼子野心,足见其凶狠威胁,远远不是自己看到那个胆小怕事的捞钱蠢货那么简单。
“那怎么办?”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对萧木言听计从了。
“最稳妥的方法,还是等到明日大军入关,请总督秘密逮捕张百里,才能把影响降到最低。眼下的问题是,空口无凭的。要让总督抓人,必须要有实证。”
陆允仄颓丧地坐下,有些懊丧:“不可能的,你总不能把张百里绑了用刑;再者说,泄露情报的人是解知良,就算他去指认张百里,堂堂边关守将岂是一句话就能下狱的。”
“让解知良指认张百里?这倒是……”萧木眼前一亮,喃喃道。
“这也行不通,你一举一动他们都盯着呢,现在以什么理由去提审?义庄里都是张百里的眼线,你还没撬开解知良的嘴,张百里就会来了。”陆允仄分析来分析去,什么法子都没有,面色更加惨白绝望,“你在老东面前演的那出戏是不错,可这样走我们所有的路都被封死了。要解决这个祸患……我看要安排刺客……”
萧木差点笑出声来,但毕竟是面对上官,旋即正色道:“陆大人勿要戏言,证据还是有的。张百里蛰伏在大尚多年,叛国的勾当不会只有这一次。五年前的荆山商队,解知良说他记了账本,这就是突破口。通过伪造商队走私、交易情报,当中的手段和利润不是区区主簿能扛下的,需要张百里亲自参与。所以只要能拿到账目,就能定张百里的罪。”
“暗账不是已经被解知良烧掉了吗?”
“不然,依我看,张百里和解知良未必是一条心的。”
陆允仄听罢面露恍然神色,萧木暗自点头,庆幸这书生还没有失去基本的判断力。
张百里冒巨大的风险,就为帮解知良脱罪,使萧木先入为主地认为两人是站在同一阵线上。但细想就会发现问题,这不符合间谍的行事原则——张百里必须杜绝暴露的风险,既然如此怎么还能把了解自己身份的犯人交出去受审讯?
张百里想保全自己,最好的方法是在主审期间杀了解知良,再捏造一份解知良的口供。他作为主谋,想写一份天衣无缝的结案供词并不难。如此一来,真凶落网,身为主审更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可张百里没有这么做。
萧木是不信间谍之间能有什么舍身取义的情谊,否则解知良早就把罪名全抗下了。大难临头各自飞,两人肯定是达成了某种协议,才会形成暂时的同盟。
另一个可疑之处是,关于解知良的暗账,张百里给出的供词里全然没有提到。张百里是贪,但绝不蠢,如此明显的疏漏,显然是刻意为之。
结合来看,唯一说得通的理由,就是暗账里记录了张百里的罪证,且被解知良藏匿起来了,迫使张百里保下自己。想来张百里在审讯期间尝试过让解知良开口,不过失败了。
听完萧木一通分析,陆允仄不禁啧啧称奇,顺着话头说:“你的意思是,那本暗账被解知良藏起来了,张百里是被迫保的他。”
“或许是账本,又或许是其他记录,他手里必然有张百里通敌的证据。”
陆允仄看萧木的目光显然多了些欣赏:“该怎么拿到账本,想必萧卫长也有方略了吧。”
“解铃还须系铃人,要知道账本在哪,最简单的方法是让解知良亲口告诉我们。”
“再用刑?”陆允仄回想起审讯的场面,面色发青。
“不必那么费力,这帮人本身就非铁板一块,若是令他们反目,解知良自然会转投向我们。”
“内讧?”陆允仄摇头,“除非解知良先把秘密都捅出来,否则不可能。这是个死局。”
“我曾经审过一对行窃的兄弟,我未寻到藏匿的赃物,这两人吃定了我没有证据,如何行刑都不招认。但等我把他们分开关押了两日,也不审讯,这两人便争先恐后地招供了。陆大人觉得这是为何?”萧木盯着窗外,神情玩味,“是猜忌、怀疑。我晾了他们两日,什么讯息都不给,他们在胡思乱想中都怀疑是对方先招了供,自己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如今的解知良和张百里亦是如此,自打我进了这义庄,他们便每一刻都在担心对方是否会背叛。我的每一个动作,都会令他们殚精竭虑……这种滋味,可不好过啊。”
“那你要如何做?”
“还记得解知良说过,他在西郊外藏了三百里银票吗?”萧木笑道,”既然对手有这么多人,我也得寻些帮手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