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怀疑……解主簿。”
面对最后一名嫌犯吞吞吐吐的供述,萧木显得没有耐心些:“说说理由。”
传令兵渠九,年仅十八,皮肤黝黑粗糙,他的五官算不上端正,组合在一起让人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沧桑。记录上说此人十五岁便应征入伍,长身体的年纪却是在军营里摸爬,吃的糙饭自然是瘦些,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唯有一双腿精壮有力,是多年传令给练出来的。
“小的有一个发现——胡戎杀到城下那日,小的正在议事堂前值守。当时胡人的号角吹响时,军中哗乱,我见那些个军官都急匆匆去了城关上。过了好一会,我又见到解主簿经过外面,慢悠悠的,一点也没见慌张,不是间谍怎么会如此平静?”
“你说是亲眼所见,可有旁人作证?”
“这……堂前是两人当值的,但和我同值那人刚好进去禀报了,就小人一人见着。”
“我不喜欢有人说谎,再给你次机会。”
渠九吓得面色如图,不停磕头:“小的万不敢撒谎啊!句句属实!我与解主簿素无恩怨,绝不会陷害他!”
这一番问话,萧木用的是突击审讯,四名嫌犯的回答大抵不是事先编排的。
陆允仄率先总结:“这解知良必有问题,时间紧迫,我看就从他查起。”言语间倒也不袒护张百里的人,有些令萧木意外。
“未必是真有问题,”萧木摆弄着口供,“也可能只是人缘不好。”
“就因为他是张参将的部旧?”陆允仄嫌恶地摇摇头,“党同伐异,军中也是这套官场做派。”
“这些疑点的真伪还不好说。其他人对解知良的指证,多是些揣测,听起来还像那么回事,但真细究了也没能一锤定音的证据——眼下是要命的当口,换做谁,都会把故事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讲。”过去任职军法官的经历中,萧木见过太多类似情况。为了逃避严酷的律令,不少嫌犯会下意识歪曲事实,模糊重点,编到后来连自己都骗进去。那种信誓旦旦的嘴脸,他是见怪不怪了。
陆允仄显然不死心:“可三名嫌犯的意见出奇一致,事先又无串供,这难道是巧合?”
“陆大人可有注意到,今晚的口供都是些新料。解知良的嫌疑,那三人在此之前均是只字未提,偏偏到今晚又有如此多疑点列出来。”萧木把问题丢回去,“陆大人,你说这像巧合吗?”
陆允仄脸色难看起来,似乎抓住了萧木的意思,又似乎想不出什么明确的证据。
萧木仔细审视着每份口供,望着字迹在涣散的烛光下难以辨认,他才发现蜡烛烧尽了,便又新点一支,公房里才驱开些黑暗。那微光照在陆允仄苍白的面孔上,却似幽鬼般虚幻。萧木又想起那团朦胧的黑雾,一个念头在脑中挥之不去——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义庄,盯着案子,谁知道呢。
“怎么?你想到什么了?”陆允仄透着光的眼睛望过来,萧木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对方出了神。
他下意识地道:“若是真有人存心陷害解知良,便更不能打草惊蛇。我们就按你的思路,先从解知良查起。”
案发距今已有七日,张百里刑讯做得不行,搜查倒是很彻底,解知良的家产都被搜整出来放在库房里,除去白花花的银两票钱,最多的就是账册书卷。
陆允仄自称在总督府管过账,主动挑头拿了几本看,看了许久也没发现任何端倪:“他这笔书法倒是尚可,不过比起总督大人来还有的练。”
时间有限,不然萧木也想把所有账册都翻一遍。解知良的身家可非一个小小军需主簿能有的,其中必然有他中饱私囊的证据,也够喝一壶的了。
好在查账是有目的性的,在记录商队往来的账册里,萧木就发现了问题。
姜守功指认的荆山商队,根本就没在记录中!
陆允仄激动得拍手:“成了!肯定有一人在说谎!”他又急叫人去领来前几年的入关记录,谁知差去的守卫磨磨蹭蹭,捣鼓了小半时辰才找到卷宗,气得陆允仄大骂:“当真饭桶!军中都是这种货色怎么打得了仗!”
萧木解释道:“将军对军中行记都有严格要求,藏书阁里卷宗是多了些,找得久点也正常。”话虽如此,他隐隐有一种感觉,张百里的人会坏事,但转念一想,入关记录厚厚一册,旁人既然不知道他们在查什么,自然也无从做手脚。
“有了!”
陆允仄指着记录中一处,萧木顺着看过去。果然,荆山氏的商队入关记录,就在永章三年到永章六年间每年九月,与姜守功描述的丝毫不差!
有了实证,这回便是萧木亲手把解知良押回公房。
二进宫的解知良自然明白将要发生的事,腿都是软的,摊在地上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念什么。
对付这种人,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急着上刑,未知才是最令人恐惧的。先摆出一副大刑伺候的架势,再晾一晾他,让人自己瞎琢磨,很多人是越想越害怕,最后不用刑就招了。萧木索性坐回案后,老神在在地读着案卷,也不正眼瞧解知良:“解主簿慌什么,我这不是还都没问嘛。”
解知良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萧卫长的手段我还是听说过的。以前您老做军法官,断案子就没有隔天的,再老的兵油子在你手下也挺不住一刻钟。”
萧木也不跟他废话,把账册甩他跟前:“这个认得吗?”
解知良只瞧了一眼:“是我记的账册。”
“你给看看,里面有什么秘密是你还没说的。”
“这、这,我的萧大人,我什么都说,只要能别再上刑。”
萧木笑着,语气里多三分威胁:“我最烦有人讲话绕圈子。”
“我——”解知良硬生生改口,“军营往西走三里,到那个鹰嘴坡下,第二高的槐树底下,埋了三百两的银票。这都是我棺材本了,拿来孝敬您老。”
萧木重重叹了口气:“错了,错了。”
“我说错了?萧大人,小的所言句句属实啊!这真是我唯一——”
“我是说我,是我的问法错了。”
库房的工具很简陋,萧木只能就地取材,拾了把铁钳,还算趁手。
被拷住的解知良眼瞧见铁钳上的斑斑锈迹,慌得哀嚎,却绝口不提账本的事:“萧大人,能交代的——”
萧木摆摆手。
“给我点时间。”
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不过等到拔下三片指甲来后,解知良终于改口了。
“这账是不对、不对,我没记全。”
“少了什么?”
解知良露出一抹惨笑:“那可太多了,哪数得过来呐。关内的商户、关外的商队,来送钱的挡都挡不住,我哪会都记得。”
这肥猪说得轻巧,他利用军需官的身份在关口搜刮民脂,就连头猪过关都要剐下三尺油来,故得了个外号“解三尺”。这种贪污成性的武官败类,许多都是做一阴一阳两份账本,明面上的账干干净净,叫你看不出问题,还以为冤枉好人了,见不得人的脏事都记在暗账上。
阴阳账本是贪官的惯用手法,解知良知道混不过去,索性咬着牙主动交代了。
“真账本我都处理掉了。那天胡戎杀过来,我就知道要坏事,老早把账都烧干净了……”解知良看到萧木要吃人般的眼神,尖着嗓子喊,“这是真的!都烧了!”
随着皮肉撕扯的轻微响动,又一片指甲掉在地上。接着就听到解知良杀猪般地惨叫。
那铁钳被用顺手了,这次拨落的指甲很完整。萧木冲解知良晃了晃铁钳:“你倒是聪明,可是你处理越得干净,反倒越有嫌疑。”
账本被烧了,看似是死无对证,反倒露出了破绽。作为那日的亲历者,萧木眼见着全体将士被胡戎的手段惊怒不已,漠阳关军都陷入在恐慌中,好几处营帐都发生了混乱,可谓是一片狼藉。解知良却能在这个档口把首尾处理干净,冷静得不像是他的作风了。
解知良疼得冷汗直冒,摆出豁出去的表情:“我的萧爷爷,那里记着我的全部家当,被人查到了,那不是全都得吐出来。和你说实话,要不是账没了,我连孝敬你的三百两都拿不出来了。”听这意思,张百里也趁着审讯时从他手里敲走了不少。
狱卒勒索嫌犯的情况不稀奇,只是萧木没想到姓张的对自己人也下手,更没想到解知良被折腾成这副模样也还有钱没吐出来,也是够可以的。
“三百两,用来买命,够吗?”
“你老就行行好,我这点家当都——”
又是一阵哀嚎。
“我问你,三百两买命够吗?”萧木把钳子伸向完好的右手。
“不够的!不够!”
锈黑的铁钳一点点向右手靠近,萧木仔细观察着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孔:“是不够,我们都知道死人是没命花钱的。我要的是你串通胡戎的证据。”
“没有!我没有串通——”
铁钳忽然收了回去。
“解主簿,我知道你现在没想明白。我不是张百里,问不出我想知道的,你是没法完完整整走出这扇门的。”萧木把钳子放回桌上,“我给你两个选项,要么你现在坦白勾结胡戎的账目在哪,要么,你等双手废了之后再坦白。”
“萧大人,你不要为难我了,这没有的事情我交代不了啊——萧大人!”
“有种!”萧木笑了。
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五片指甲都完完整整、漂漂亮亮地剥下来了。但解知良的态度异常坚定,尽管哀号遍野、声泪俱下——
但不认,就是不认!
嫌犯要都是这般硬骨头,难怪张百里啃不下来,萧木转头冲陆允仄笑:“来帮把手啊。”
“君子岂能有此不贤之举……。”从没见过这种倒胃场面的陆大人铁青着脸拒绝了。
萧木对付这种死硬的犯人很有心得,光靠剧痛不行,要放大犯人的痛苦,力道必须是由弱转强依次递增的,用不断刷新的感官刺激消耗掉犯人的意志。拔完了指甲,便该轮到牙齿。许是多年没上过刑了,第一颗牙还被萧木钳碎了。待又拔掉两颗牙之后,萧木终于找回了手感,哭得稀里哗啦的解知良也终于改口了。
“我有……我有证据,我是冤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