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打完了。
空气里血腥和焦臭的味道却久久不散。清理战场花了整整三天。玄甲军的伤亡数字,是一份沉重的清单,压在魏延的心头。
“将军,抚恤金已经开始发放。只是……府库里的存粮,撑不过这个冬天了。”魏延的嗓音干涩,他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谢绪凌站在城墙的垛口,看着城外被重新填平的土地。他的左臂用夹板固定着,黑色的披风下,是缠绕了数圈的绷带。
“从阵亡的兄弟家里开始发,双倍。”
“将军,这样的话,粮食恐怕……”
“执行命令。”谢绪凌打断了他。
城内,活下来的人脸上也没有喜悦。战争夺走了太多东西,留下的只有疲惫和茫然。残破的房屋,空荡的街道,一切都死气沉沉。
就在这时,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列长长的车队。
不是军队。没有旗帜,没有兵器,只有一辆辆盖着厚重油布的马车,在尘土中缓缓驶来。
“什么人?”魏延立刻警觉起来。
谢绪凌没有回答,他的视线越过车队,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一名女子。她穿着一身素色的官服,身后跟着几名文吏,与这片肃杀的北境格格不入。
车队在城门前停下。
为首的女子走上前来,对着城头递上一份文书。“奉双王令,运送第一批物资抵达云川堡。户部主事慕卿浔,请求入城。”
她的言辞清晰,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城门缓缓打开。
慕卿浔走进城内,看到的是满目疮痍。她没有停顿,直接对身后的文吏下令。“按计划,立即搭建避寒所,分发粮食和冬衣。所有流民,按户登记,一人不漏。”
她的指令干脆利落,文吏们立刻行动起来。一车车的粮食、布匹、药材被卸下,在城中空地上堆积起来。
魏延看着这一幕,眉头紧锁。“将军,朝廷的人?”
“嗯。”谢绪凌应了一声。
“她们这是做什么?把粮食就这么发下去?”魏延无法理解,“我们浴血奋战,府库空虚,这些流民什么都没干,就能领到新粮冬衣?”
他的话语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这也是许多玄甲军士兵心里的想法。
“将军,兄弟们心里不平。”
谢绪凌沉默片刻,从城墙上走下,径直走向那片忙碌的空地。
慕卿浔正在指挥人手搭建简易的木屋,看到他走来,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谢将军。”
“慕主事。”谢绪凌的称呼很客气,但语气并不热络,“我有几个问题。”
“将军请讲。”
“这些物资,是给谁的?”
“给云川堡所有活下来的人。”慕卿浔回答。
“包括我的士兵?”
“士兵的补给,军部会另行调拨。我带来的,是民用物资。”慕卿浔的回答滴水不漏。
“所以,我手下那些断了胳膊、少了腿的弟兄,看着这些流民住进新房,领走粮食,自己却要用抚恤金去换一口吃的?”谢绪凌的质问很直接。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一些正在干活的士兵停了下来,看向这里。
慕卿浔没有回避他的问题。“将军,战争结束了。但云川堡的危机没有。如果这些流民在冬天饿死、冻死,那我们守住这座城,意义何在?”
“我的兵就不会饿死冻死?”
“他们的功绩,朝廷不会忘记。但活下去,是所有人的权利。”慕卿浔毫不退让,“将军守的是土,我安的是人。没有人,守土又有何用?这是王爷的原话。”
谢绪凌盯着她,这个女人的意志,和她看似柔弱的外表完全不符。
“我不管什么大道理。”李大牛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他被人搀扶着,胸口还缠着厚厚的绷带,“俺就问一句,俺们流血,他们吃饭,凭啥?”
他代表了最直接的不满。
慕卿浔转向李大牛,又看了看周围的士兵。“凭他们也是大靖的子民。凭他们活下来,这片土地才能重新耕种。凭他们的孩子,以后也能参军,守卫这座城墙。”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诸位守城,守的是大靖的疆土,不是玄甲军的私产。你们的功劳,会用军功和赏赐来回报。而他们的生存,由朝廷的政令来保障。二者并不冲突。”
“说得好听!”魏延冷哼一声,“要是敌人再来,靠这些手无寸铁的流民去抵挡吗?”
“靠我们。”慕卿浔的回答斩钉截铁,“我们会让他们吃饱穿暖,让他们重建家园。一个安居乐业的北境,才是最坚固的防线。将军,您守住了云川堡的城墙,接下来,我们要守住城里的人心。”
谢绪凌没有再说话。他转身离开,回到了城墙上。
接下来的日子,云川堡每天都在发生变化。
哭声少了,多了锤子敲打木头的声音。简易但能遮风挡雪的房屋一片片建起。城中央的空地上,升起了袅袅炊烟。那是施粥棚,每个流民都能领到一碗热粥。
一个临时的市场也开张了。虽然只有几个摊位,卖着一些针头线脑和简单的工具,但人们开始走动,开始交谈。
死寂的城市,有了一点活气。
魏延还是不理解,但他忠实地执行着谢绪凌的命令,约束着手下士兵,不让他们去和流民发生冲突。
李大牛的伤好了一些,他闲不住,居然带着几个伤势较轻的士兵去帮着搭建木屋。他的理由很简单:“总比躺着发霉强。”
半个月后,一条消息传来。
城西那条挖了数年,数次因为战争而停工的运河,全线贯通了。第一艘来自南方的商船,即将抵达云川堡。
为了庆祝,慕卿浔在运河的码头边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庆典。
没有歌舞,没有盛宴。
只有一个高台。
慕卿浔站在台上,面对着城中所有的军民。
“我宣布,”她的声音通过简单的扩音装置传遍全场,“奉双王令,北境之地,免除一年赋税。”
短暂的寂静之后,人群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欢呼。
“真的吗?不用交税了?”
“我们有救了!有救了!”
那些刚刚分到土地的流民,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一切的城中居民,此刻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未来的期盼。
士兵们也愣住了。他们或许不关心赋税,但他们看到了周围那些百姓脸上的狂喜。那不是打了胜仗的激动,而是一种更踏实,更长久的喜悦。
“将军……”魏延站在谢绪凌身旁,他看着欢呼的人群,喉咙有些发干,“我好像……有点懂了。”
谢绪凌没有作声。
他站在堡垒的最高处,就像当初浴血死战时一样。
但这一次,他看到的不是冲锋的敌人和漫天的火箭。
他看到远方运河上,第一艘商船扬起了白色的帆。他看到城中新建的居民区里,升起了一缕缕温暖的炊烟。他还看到李大牛正咧着嘴,被几个百姓围着,手里被塞了两个刚烤好的地瓜。
他一直以为,“守土”二字,意味着责任,意味着牺牲,意味着用鲜血和生命去捍卫脚下的每一寸疆域。
直到此刻,他才发觉,这两个字,也意味着希望。
他将手从腰间的剑柄上移开,轻轻按在了身前冰冷的石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