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柏羡和靳薄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他成熟且有分寸,总是能保持令人舒适的边界感,比社交距离近,比亲密关系远。让你在享受被付出的同时又能感觉到主动权都在你手里,进退与否,都取决于你。
我开始无法避免地幻想,如果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人是柏羡,我还会把局面搞的一团糟吗?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无力而清晰地感知到在和靳薄星纠缠的这么多年里,那个自信的、一往无前的祝愿一点点瓦解破碎了。
程慕不止一次暗示过我也许柏羡对我另有所图。
[算了吧我的姐,我可不敢对闺蜜的亲哥哥下手。万一真成了你以后是不是得天天叫我嫂子了?]
[为什么不行?这叫知根知底,亲上加亲。]
程慕白了我一眼,聪明如她。她当然知道这些都是借口,事实是我不敢搭建一段新的关系,怕再笨手笨脚地搞砸一切。
所幸柏羡从未给过我哪怕一丝压力,没有让程慕时不时地来试探我,反而会维护我。
于是我稀里糊涂地揣摩自己的感情问题,像用眉刀割甘蔗,温吞且磨蹭。
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容貌、天赋、性格都是上天给他的礼物,他当然不缺追求者。我能感受到他在刻意回避那些联系,为了让我能按照自己的步伐走出迷雾,即使我从没要求他那么做。
柏羡给我的包容和耐心可以说是到了溺爱的地步,活在溺爱里的人怎么有勇气走出舒适圈呢?
可犹豫不决是否拆开礼盒是会被上天收回礼物的。
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为什么柏羡会坚定地选择我、来不及担心他在心上留给我的一方天地什么时候会荒芜乃至消磨殆尽——变故徒生。
大二那年的夏天,柏羡突然直白地把我们之间的窗户纸戳破,在我们常去的海边。柏羡笼罩在我身上的目光虽然仍是专注却带上了少见的掩盖不住的急切。
海浪忽然嘈杂起来。
如果我能冷静下来仔细分辨,我会听到嘈杂的从不是海浪,是我如鼓的心跳。
我被那样的眼神烫到了,那一刻我悲哀地认识到我自以为是在踟蹰着前进但实际上我从未真正迈出过一步。
「小愿,可能你还没准备好,但是我……」
柏羡未出口的话被我的手机铃声打断,我下意识地开始逃避,没看清来电人就慌不择路地接通了电话。
靳薄星干哑的嗓音猛然撞进我耳畔。
「祝愿,我外婆不行了。」
随后微信叮叮当当地震起来,是妈妈叮嘱我陪靳薄星回老家一趟。
靳薄星的外婆是一位很慈祥的老人,也许自觉女儿亏欠外孙加之隔辈亲的因素,她对靳薄星格外疼爱。相比形同虚设的父亲和脾气古怪的母亲,靳薄星的童年更多充斥着我和外婆的影子。
只是随着靳薄星愈发挺拔,外婆像熬干了心血,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熬过了靳薄星的成人礼,终究还是没熬到她承诺的要亲眼看着靳薄星成家那天。
一切的记忆都是混乱无序的。
我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语无伦次地解释过,总之我再次逃走了,把柏羡的叹息声留在身后,而后和靳薄星一起踏上了回外婆家的高铁。
太久没见,再看到靳薄星居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精神状态可以说是十分差,人也消瘦憔悴了许多。亲人离去对他的打击竟远超过我想象的大。
病床前外婆吃力地抓着我的手和靳薄星的交叠在一起,喃喃着:
「你们……好好的……」
手下靳薄星的手掌猛然收紧,像抓住救生的绳索一样握着我的手。我冷静地看着靳薄星,似乎是错觉,我看到他眼神里带了一丝难以掩盖的期盼与热切,但随即被我平淡如水的目光浇灭了。
我挣脱靳薄星的手,俯身双手握住外婆的手宽慰她两句。
靳薄星的妈妈终于赶在外婆咽气前到场,匆匆见了一面,擦干仪式性一般的两滴眼泪就开始操办丧事,冷静又自持。
于是靳薄星看向她的眼神愈发锐利,几乎掩盖不住怒火,为了不让这对隔阂颇深的母子在这种场面爆发激烈的争吵,我几乎是强制性拖着靳薄星走了出去。
「她怎么可以只假惺惺掉几滴眼泪?她怎么能这么冷血……祝愿,我身上也流着她的血,我是不是也是这种冷漠无情的人?」
靳薄星已然带上了哽咽的哭腔,颠三倒四地说着。
我叹了口气,认真的看着靳薄星:
「不会的,靳薄星。你不是那样的人。」
即使我十几年的暗恋惨烈的失败了,我也必须承认,靳薄星不是冷心冷血的人,他在乎着谁的时候也是很细致周到、不会无动于衷的。
我们不谈过往纠葛、不想曾经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只作为从小的伙伴,我把肩膀借给他,像十五岁那年一样。
只是这一次长大的靳薄星不会再把滚烫的眼泪抹在我的衣服上,我也感受不到曾经的心跳和冲动了。我的怜悯心勾连的不再是绵绵的爱意。
在那个不合时宜的时刻,我意识到我终于踏出了第一步。对靳薄星的执念原来早在柏羡日复一日的陪伴里瓦解了。
陪着靳薄星给外婆料理后事的几天里我索性直接失联,给自己冷静下来的时间。
从繁琐的事抽出身后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尝试拨通柏羡的号码,回应我的只有冰冷的女声一遍遍通知我我把柏羡弄丢了的事实。
打开微信,几十条未读消息一齐涌入,但大多数都是程慕发来的。我从置顶中扒拉出和柏羡的聊天框,他只给我发了一条很长文字。
他作为交换生去国外读研了,事发突然没来得及和我讲清楚。他再次体谅了我的优柔寡断和胆怯,给我们彼此三年的时间各自走自己的路,不必联系。他会等我给出一个思虑成熟的答案,无论最终是接受与否。
你看,就算分开他也这么体贴,温柔到有些残忍的地步。
10
一晃两三年的时间匆匆过去,我也重新和靳薄星拉开了距离,摸索出朋友该有的边界线。
尽管靳薄星本人似乎一直对此嗤之以鼻。
虽然嘴上经常嫌弃系统啰嗦、麻烦,但必须承认的是,在柏羡离开的日子里系统误打误撞地填满我本该痛苦纠结的生活。
我也摸索出系统的加分规律了,真情实感顿悟的吐槽会比没营养的垃圾话分值高很多,不过与其说是吐槽,那些更像是一种宣泄,让我不必把事情都往心里憋。
在和系统有一搭没一搭地吐槽生活中的事时,我似乎无形之中变得更坦率起来——就像柏羡曾经希望我成为的那样。
为了能在原地等到柏羡回来,让他见证全新的我,我决定考本校的研究生。
复习的那一年很多次情绪濒临崩溃的瞬间,恍惚间又觉得好像自己还在大一,有柏羡带着我参加比赛一起熬夜做竞标书。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程慕也打算考来我们学校。其实她可以保研到自己的学校。
「别在那偷偷自我愧疚,我这也不是完全为了陪你,我来看看自己亲哥奋斗的地方不行啊?」
程慕是这样劝慰我的。
「呜呜呜慕慕,有你真好。咱俩一起过一辈子算了!!」
「可千万别,我哥知道了得揍死我!」
于是靠着那点虚幻的幸福以及和程慕相互打气,痛苦的复习生活竟然也就这么熬了过去。
我曾和程慕打趣说,为了一个人执意考到本校的研究生算不算恋爱脑晚期。
程慕撇撇嘴,拉踩靳薄星:
「至少你在变得更好,总比你以前为了那个谁谁谁给自己画地为牢强!」
我忍不住笑出声,她这拉踩的样子倒是和柏羡如出一辙。
复试那天,五个导师围着我问以后我能不能多带学弟学妹比赛去,我哭笑不得地一口应下,于是顺顺利利地被现任导师捡走成了一名光荣且稍显怨种的研究生。
导师是个肚皮圆圆脑袋光滑的小老头,看着很慈祥,但毫不手软。半个假期还没过完,我就被召唤回学校帮忙监考、盯实验室——不过红包没少发,大餐也没少请。
总之我的研究生生活就这么摇摇晃晃、充实多姿地开始了。也正是因此,等到正式开学那天我才知道靳薄星也考到本校的研究生了。
「所以如果柏先生现在就回来,你会顺理成章地和他在一起吗?」
数不清第几次缠着我要听柏羡的故事后,系统佯装天真小女孩托腮问我。
不是我能看到它的实体形态,是这家伙自己在位面语音板上打了一个托腮的颜表情。
看来这小子确实有所升级,不枉我辛辛苦苦演戏大半个月。
「呕少用这么恶心的腔调和我说话……也许吧,如果他没遇到更好的人。」
也许是本校直升读研,且以前也有不少主持晚会的经历,今年的迎新晚会我又接到主持人的工作邀请。与此同时,靳薄星也同样应邀参演某个节目。
一切好像又回到柏羡刚离开的那段时间。
柏羡,柏羡,柏羡。
我越来越频繁地不受控制地在想他。原来时间并不会消磨对一个人的思念,反而会愈演愈烈。
系统还不依不饶地想打听什么,但我急着去迎新仪式的一轮整体彩排,强制性让它暂时下线消停着。
我换好礼服,在后台和搭档对手卡和流程。
「学长好!」
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问候声。
「嗯。」
仅仅是一个单音节,却让我霎那间浑身僵硬,心下大悸。
我知道流程上临时增加了一个优秀学长演讲,但我没想到那个人会是柏羡。
当我隔着几步之遥,再次看见被我夹在书里的照片上、几十分钟前刚强势占据我思维的人鲜活地站在我面前,我浑身的血液都凉了,握着麦克风的手指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快三年了,我以为曾经横亘在我面前的巨大难题早已经被时间侵蚀成一捧沙,但实际上它只是蛰伏起来。柏羡就是那阵吹开掩埋沙层的风,把内里被难题在心上砸出的空洞漏了出来。
我以为我慢慢学会如履平地,但实际我一直在走钢索。也许只再差一步,我就要掉进心上虚无的空洞。
耳边有谁叽叽喳喳地问着我什么,但我什么都听不到了。视线几经模糊,仿佛回到那个夏天。戴着金丝框眼镜的少年温润地笑着,也带上了点难以察觉的偏执,站在我面前问我喜欢吗。只是他的问题那时的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此后这个问题在无数个夜晚缠绕在我的梦里,我痛哭着回答的喜欢却再没人听到了。
我无数次把这个场景在脑海中复盘,我才明白,他是带着不高兴离开的。
远超遗憾,不及愤怒。所以他说不必联系。
时空重合,我好像大梦一场,嗫嚅着再次回答:“喜欢。”
“你在说什么?”
身侧刚演奏完的靳薄星声音响起,惊醒我的梦。
我这才恍惚意识到方才耳边的问题是什么。
有人问我喜不喜欢靳薄星。